殷郊和门口的人对峙着,一时间整个空间像凝滞住了一般,在短暂的慌乱后,殷郊细细一看闯入的人,发现用老人称呼并不合适。
来人他眉眼之间看起来还是一个刚知天命的中年人,只不过有神色些憔悴的病态,头发也已经斑白,才乍一看觉得是个老人。
而他的脸颊上刺着一个“囚”字,看上去像是新伤,这伤口才长好不久,留下的一圈深色的疤痕还没有长出肉色。
难道这是一个逃犯?殷郊在心里猜想着,可是又觉得不对,因为老者身上的衣服穿得虽然朴素,但在朴素之中也是整洁精致的,并不脏乱,根本不像一个囚犯,而且在朝歌,不可能有犯人能逃出地牢,所以眼前这个人身份依然不能明断。
察觉到老人打量他的目光也带着一丝探究和猜测,殷郊更加不敢放松,依然死死的握着鬼侯剑,哪怕他知道这个老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威胁,但他现在总觉得不安,这股不安从梦里蔓延至现实,让他不敢对任何一件事情放松警惕。
“我是姬发的父亲。”最后是老人的眼神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选择先开口打破这场对峙,他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改变了一贯的自称,“歧周,姬昌。”
“原来您是西伯侯!”姬昌这个名字让殷郊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立刻把剑一放,姿态终于放松下来,“抱歉!我实在不知伯侯今日会来访,未做其他准备,让伯侯见笑了。”
殷郊本想将鬼喉剑收入鞘中,可身上穿着里衫,根本没有腰带,只能仓促间反手往旁边矮柜上一丢,随后冲着门口的姬昌抱拳赔礼道歉。
他暗中咬了咬牙,觉得自己当真是失礼至极。
他虽是王子地位尊贵,可西伯侯姬昌始终是他的长辈,又是他最看重的人——姬发的父亲,从前他都只听姬发描述过姬昌的样子,从姬发说的那些事里觉得他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但四大伯侯有十多年没有长途跋涉来亲面朝歌了,他和西伯侯始终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才闹了如今的乌龙,他不仅没有以礼相待,甚至拔剑相向,这事儿说出去,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姬昌神色复杂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殷郊始终维持着一副坦荡的神色,也不像是假装的模样:“孩子,你身上伤的很重,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有劳西伯侯挂心,这点伤不碍事儿,我都习惯了!”殷郊赔完礼,抬手挠了挠自己的鬓角,觉得跟姬昌这样站着说话有些不太好,但是姬昌不说坐下,他也不好意思提要落坐,“说起来,伯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城中的驿馆吗?从前我没来过,不知这边居然是如此构造。”
或许是姬发想给自己一个惊喜,让自己见见他的父亲?殷郊一开始就注意到姬昌没有以西伯侯自称,而是说自己是岐周姬昌。虽然这也不合殷商的礼数,不过若姬昌来朝商,已去和姬发见过面,姬发才带他到驿馆来见自己,是私底下的拜会,这也说得通。
但他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姬发。
朝歌有铁律,质子所有行事都受限制,第一绝对不得离开朝歌,第二就算本家来到朝歌拜会,也需要同父亲请假,得到允许以后才去驿站相见。
姬发昨天还在跟他一起打擂台,铁定是没时间和父亲告假,虽然说这次姬发溜出来带上了他这个王子,他同行还可以打打掩护,回去跟宫里说他俩是去游玩,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是驿站终归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看见也影响不太好。
“伯侯可知姬发去哪儿了?”总之,现在所有的问题在他找到姬发以后都可以解决,殷郊想,既然是姬发带着他来见姬伯侯的,那便问问他父亲,“往常休沐我俩都会懒床,就算有事他也会叫我一起起来,今日他没叫我,我找不到他。”
姬昌听完殷殷郊说的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没由来的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咳得身子都弓了起来,显得更加的虚弱。
殷郊身体动得比大脑快,也顾不上礼数,一个箭步冲到姬昌身边,双臂稳稳地扶住咳得快摔倒的老人的肩膀,他借力让姬昌可以支撑住身体,随后又很自然的扶着姬昌到那张吃饭的小桌旁边坐下歇息。
他本还想倒点茶水给姬昌润润嗓子,结果壶中空空如也,他晃了两下一滴水都倒不出来,只能尴尬的晃了晃,又把壶放回了原处,心想回头要整改一下驿站才行,怎么水都不给人准备。
哎,姬发若是请了假,那带着姬昌来宫里见他更好。殷郊心想,这样还得体一些不说,也让其他人抓不了把柄,何况宫内的茶水糕点准备也周到,能让舟车劳顿的姬昌更舒适一点。
“孩子…你可能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姬昌在桌边缓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颤抖着手,从衣襟里掏出了一颗药丸,勉强服下以后才恢复了些许镇静,“这里,是西岐。”
听到“西岐”两个字,殷郊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向姬昌的眼睛,确认姬昌眼神的认真,并未在开玩笑。
“孩子,这里是西岐。”
姬昌和他对视着,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发音也并不是很清楚,可他断句咬字非常的铿锵有力,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直接冲击得殷郊头脑发晕。
西岐?这里是西岐!是姬发的故乡岐州?
西岐两个字就像一把钥匙,叩开了殷郊混乱的记忆之门,有什么东西要失去束缚,冲破他的脑海一样,熟悉的疼痛感再次汹涌而出,殷郊一下抱住了自己的头,习惯性的手指摁着头皮,用力到指尖发白。
……
|“天亡我大商!”
“她明明是祥瑞,只有她,知道我要什么。”|
……
眼前晃动着捂着胸口蹒跚而出的大司命比干,被鲜血染红的宗祠的门楣,雕刻着蜿蜒盘旋的龙的立柱。
殷寿的声音冰冷而又清晰的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与他心中的正义道德完全背道而驰的权利和贪欲的野兽,彻底的击碎了在他心中像金身圣人一般的父亲。
曾经被遗忘崩溃感在此时尽数涌上心头,殷郊只觉得喉中涌上一股腥甜,腥甜宛如泣血的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
现实和记忆中的自己同时吼出了这句话,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面前是父子决裂后举着剑的殷寿,而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是慈眉善目的姬昌,那张脸上的囚字伤疤如此清晰醒目,带着一段悲凉过往扑面而来。
姬昌的脸和殷寿的脸不停的在他面前闪动着出现,让殷郊近乎崩溃的用拳头狠狠的捶了一拳桌面,脆弱的木质桌子在他的拳下应声而裂。
而殷郊的动作并未停止,失去了桌子的支撑,他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上。直挺挺的跪在了姬昌面前,双手抱着脑袋,整个腰像弓一样弯曲着往地下趴。
……
|“西岐将士,救殷郊!”
“放了殷郊,不然我就杀了你!”|
……
成片的黄色的头巾,姬发看向他目光坚定的脸,染血的刑场,崇应彪被忽视后被愤怒扭曲的脸,像是走马观灯一般在他眼前纵横交错,紧接着是从来没有肯定过他的父亲、被利欲吞吃的殷寿,以一种冷血到极致的目光,盯着他的头颅坠落。
脖子好痛,头离开了身体,漫天都是鲜血,旋转的视野停顿了两三秒,然后彻底的黑了下去。
骤然安静!
……
|“小太子,现在可是我们说了算。”|
……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黑暗之中却依然是妲己阴恻恻的笑声,狐狸牙齿碰撞着,撕咬他母亲的身体,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忽而又化作一阵白烟,像噩梦之中夺走姬发的凶手,盘旋在他周围,讽刺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也守不住他想守护的。
他想守护的……
“姬发,姬发,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了!”
殷郊发出近乎惶恐的叫声,可叫来的却是让他更加恐惧的挥之不去的噩梦。
昏暗的地牢中,皮鞭接触皮肤带出伤口的撕裂声——
姬发痛苦到极致时,忍不住泄出口中的微弱惨叫声——
脆弱的脖颈被掐住,控制着拉动的铁链碰撞石台叮当作响——
而后从黑暗里伸出一双手,拽着姬发无情的拖拽推搡,复而有冷漠中压抑怒气的声音响起,对着姬发伏趴的方向,说——“爬。”
“不要!不要…不要做,不要这样对他!”
殷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像一个无能无力的旁观者,只能看着那一个残忍的黑影,伸手指着敞开的笼子,对姬发发出无声的催促。
姬发动了,一点点往前挪,他扑上去想阻止,想把蹒跚爬行的姬发抱起来,可是手前像有透明的墙,他根本接触不到姬发苍白颤抖的脊梁。
他无计可施,只能拍打着眼前的阻隔,跟着姬发爬了一路,一起爬到了笼子口,而后清晰地看到,从姬发眼眶之中滚下的一滴泪水。
“姬发!不要哭,求你不要哭——是谁!是哪个混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姬发的眼泪像是冷空气中碎裂的雪花,每一滴都化作一把刀,插到他的心上,痛得鲜血淋漓。
殷郊觉得心都快碎掉了,他拼命的伸出手,终于凿穿了透明墙的阻拦,想把姬发拥入怀中,可他的双手穿过姬发的身体,无法接触,依然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姬发无声的流着眼泪,放下一切尊严爬到了笼子里面,最后关上了笼子的门。
“我要杀了你!啊——”
殷郊嘶吼着,拽着笼子的铁栏杆拍打,想要打开这个上锁的笼门,把姬发从里面救出来,他的动作几近癫狂,可姬发缩在笼中,对他的声音动作全无反应,像了无生趣的木偶。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那个让姬发爬进笼子的黑影徐徐的走到了笼子面前,蹲在了他旁边,笼子里的姬发垂着头,头发散乱,遮住了半张脸。
那人伸出一只手,穿过铁笼,将姬发的脸抬了起来,让殷郊看到在雨中、在光下,斑驳的泪痕和一张虚无到像要碎掉的脸。
一瞬间杀心骤起!
殷郊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狮子,恶狠狠的举起了拳头,扑向他身边的黑影,将他扑翻在地上,砸到被雨水泡软的泥土中溅起成片的泥点,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惨然的白光亮起,照亮了眼前人看着姬发流泪,同样惊慌失措的脸。
是他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
殷郊埋下头去,颅腔内汹涌而来的记忆,和心脏上重现密密麻麻的针刺感,痛苦得他贴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吼叫。
是他自己!做这一切的就是他自己!
在丛林之中,有姬发骑在马上逆光而归看向他的眼睛,有从姬发的弓弦上破空而来的箭羽,有他在剧痛之中被唤醒的神志……随后是姬发含着丹药而来的温软唇舌,求救般的叫他的名字,求他醒来的祈祷。
……
他醒了。
……
有士兵杀了上来,他挥舞着青铜剑砍下了最后一个靠近的人的头,抱着奄奄一息的姬发骑上赤龙驹,赤色的马儿在峡谷中飞奔,马蹄碾过河边的碎石,溅起一片泥和水花。
血腥味充斥的天空中,黑压压一片被绿色荧光笼罩的乌鸦,凝聚成了一团鬼影,扑到他身上撕扯,要抢走他怀里像羽毛一般脆弱的姬发——它们像是嗅到了食物的腥气的饿鬼,逼迫得他走投无路。
他一只手把姬发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操纵缰绳,用脊背去阻挡乌鸦的鸟喙啃啄,赤龙驹在他的驱赶冲下悬崖,和他们一同滚入了湍急的河水。
河水咆哮着掩盖了一切,彻底冲散了气味和血迹,天空中的乌鸦失去了目标,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赤马坠崖的地方盘旋,最后一无所获的悻悻离去。
坠入河中时,他维持着抱着姬发的姿势,背对着水面,强大的拍击力压得他觉得五脏六腑都险些扁掉。
他选的落水点不好,河水不够深。他砸下去的时候,背部撞到了浅滩的峭壁,被嶙峋的石头挂坏了整个背部,乌鸦的啄伤被磨得深可见骨。
他疼得呲牙咧嘴,可是手上的劲儿没有卸去一分,也没有做出任何一个防护自己的姿态,而是紧紧的抱着蜷缩在他怀中,苍白得像是死人的姬发。
水中暗流湍急,牵扯着他们像是脆弱的浮萍。水下无法呼吸,已经昏迷的姬发没有憋气意识,虚弱的吐出一串泡泡,在窒息的边缘,他挣扎着吻了上去,将肺中的匀给姬发,维持微弱的呼吸。
姬发,不要死……
他抱紧怀着轻得像要消失的人,感觉到潮水般涌上的悲伤和自责,他觉得心脏上有密密麻麻的疼痛,不讲道理的飞速蔓延,让他全身都痛得麻木。
姬发,姬发……
他不断的在心里叫着姬发的名字,手臂越抱越紧,拼命想感觉到一点姬发活着的迹象。
求求你,不要死……我绝对不能失去你!
他在心里呐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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