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怎么在西岐你就这么挑食啊？”这是殷郊第不知道多少次给闪电喂麦子梗，一如既往的遭到闪电的嫌弃。
闪电是姬发带回来的，但是他没来得及自己告诉殷郊，还是后来殷郊去马棚看驴和牛，才一眼看到了在其中格格不入，但是好像过得还不错的战马。
事实证明闪电过得确实很不错，挑食的毛病都养出来了，以前在朝歌是有人统一喂麦子梗给它吃，喂啥吃啥，但现在它更喜欢吃山坡上的青草。
所以殷郊现在每天的必须做的一项任务就是左手牵着马，右手牵着牛，把他们带到山上去吃草。
偶尔还会看到马和牛，因为要抢更嫩的草根，一个被牛角顶了一头，另一个被马蹄子撅了一下。
只是今 天他有其他事儿，没时间带马和牛到山坡上去，只能给他们吃存粮，所以挑食的闪电现在脾气很大，不理他也不看马食槽，要把“只吃新鲜的”贯彻到底。
殷郊蹲下哄了一会儿，闪电还是非常倔强，他无奈极了：“等明天有时间再带你出去，今儿你就饿着吧！”
昨天城外住着的大娘托人来说梨熟了，她采摘了一些，让殷郊有空回去拿。大娘家离城内远，他一个来回过去就能花掉两三个时辰，为了梨他只能委屈一下挑嘴的闪电。
因为梨是给姬昌的。
如今正值秋收，每天下午他都陪着姬昌一亩一亩地去看城中的田地，今年天谴降临几乎是颗粒无收，但姬昌还是会去记录每一片田地的收成情况、小麦的生长情况，作为来年的参考。
他疑惑的问过姬昌，既然颗粒无收，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姬昌告诉他，小麦的收成和小麦的长势、施肥度都有关，这些不仅是体现在麦穗上，还会跟麦芽和麦叶，甚至是麦梗的高度相关，因为天谴颗粒无收，但小麦的长势并没有受到影响，只有做好记录，才会在天谴结束以后，对麦子的收成有更多帮助。
姬昌身患咳疾，随着时间推移，拖得愈发严重了，体力也在下降，有时候一天也看不完一块田的麦子，他总说不用麻烦殷郊陪着，可是殷郊不放心，每天都一块儿去，也眼睁睁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变得严重，有时候甚至会咳出血丝来。
那大娘叫他去拿梨，也是因为知道姬昌的咳嗽，说用糖来熬梨浆，有助于止咳，才提前去山上采摘了雪梨回来。
所以他等会儿一定得去拿，闪电饿一天也没什么问题。
……
“殷郊，来帮忙挑点水！”
马棚外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殷郊边答应着边丢下手中的草梗，健步如飞的走了出去。他认得这是住在马棚附近的一位大爷的声音，这位大爷腿脚不便，儿子出去打仗了以后，很多重活都是殷郊帮他做。
“等会儿要去帮主公煎药吗？”
打水是个力气活儿，今 天的温度稍微回暖了一些，殷郊觉得热，就把外套脱下了，只穿着无袖的背心在水井边干活。那大爷一开始对他不是特别待见，可渐渐的跟他说话也慈眉善目了起来，时不时家中老伴儿若是做了好吃的，还会留殷郊下来一起吃。
殷郊在他家蹭过好几顿饭。
“忙完了就去，伯父咳疾不见好，昨天医官才新开了药……”
殷郊特地去问过医官，说姬昌这是因为受了惊吓和精神刺激，而后又被暴雨冲淋，已然是落下了病根儿，只能慢慢养着，长期吃着药，看有没有好转的机会。
姬昌对此倒是满不在意。
殷郊有时候都觉得，在姬昌眼里，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比不上一次秋天麦田里的收成。
“那你等会儿带一点儿我们新炖的鱼汤给主公吧！”殷郊挑完了几桶水，老人给他递过汗巾擦汗，招手叫屋里的老伴儿出来，“给你多带了一份，你和主公两个人吃。”
“得嘞，谢谢大爷！”
殷郊也没客气，毕竟这位老奶奶的手艺确实很好，他胡乱的抹了两把汗，一手腕搭着自己的外套，另一只手拎着盛鱼汤的瓦罐，步伐轻快的重新踏上了田埂，把汤放回了房间再重新出门。
姬昌是一个好父亲。
殷郊最开始对姬昌的印象只是一位仁者，他心怀着自己的子民。对每一个人都很和善，并没有其他独特的地方。
最开始的时候，西岐人都不理他，他一天就只能跟在姬昌身后，姬昌从未明面上替他说过什么，但私底下多有关照，还总是带着他一起去别人家里帮忙。
城中所有的青壮年都走了，很多事情只有殷郊有力气去做。他曾经想主动去帮忙，可这些人看他就像看瘟神一般赶他走。
姬昌看见了，第二天就主动带着他去，那些人也就不好再拒绝。
殷郊一开始还是苦闷的。
姬发拜托他照顾自己的子民，可他却不被接受，更提不上有人跟他亲近，对于西岐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外人，甚至是一个恶人。
“没有人一开始就互相了解，一定是在渐渐的相处和交流之中，才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殷郊记得很清楚，在他最郁闷的那几天，一次吃饭时，姬昌突然和他说起了这些话，“偏见不是阻碍，不是要谁认可才做，而是做好自己的事情，人自会认可你。”
殷郊那时候叼着一根鸡骨头，没有料到姬昌会这么说，愣愣的把他看着。
“就像是孩子，没有人能决定自己出生是什么样子，是你要告诉他，他能变成什么样子，他才知晓。”
姬昌随后给他说雷震子的故事。殷郊认得了雷震子，但是他跟他没有任何交流。首先是听不懂，其次是他和雷震子只打了一个照面，就在姬发出征的当天，他跟着到了训练场，才知道姬昌捡了一个妖物。
“我们也一样。在面对苦恼的问题时要确认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才能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去做。”
那时殷郊的心中巨震，他听懂了姬昌的意思，明白了这是姬昌在提点自己。
他和姬昌的关系好像就是在那之后变得更加亲近的，姬昌出门会带着殷郊一起，通过走访和务农，让殷郊有和人们接触聊天的机会，减轻人们对殷郊的敌意。
虽然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依然有很多人对殷郊有成见。但是也确实和姬昌说的一样，殷郊拥有了第一波“认可”——在村口玩泥巴的小孩和他们的母亲。
被小孩邀请一起玩的那一天，殷郊很开心。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个性格特别开朗的孩子，还跟殷郊说他的父亲以前见过小时候的伯邑考哥哥和姬发哥哥，把从父亲那儿听到的故事倒豆子一样倒出来，殷郊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玩就玩到了傍晚，太阳下山，小孩的妈妈来接他们回家时，那个特别开朗的孩子正被殷郊扛在肩膀上玩骑马肩。
殷郊听到妇人呼唤孩子的声音，愣了一下转过头在夕阳下和她对视，紧张的吸了一口气。
殷郊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嫌恶的表情或者难听的话，在犹豫怎么把孩子还回去，也有点担心孩子回去以后因为和自己玩被妇人骂。可那妇人什么都没说，从殷郊手中接过了孩子，然后塞了一个圆滚滚、亮澄澄的橙子到殷郊手中。
接触到橙子的那一瞬间，殷郊激动的鼻尖一酸，几经忍耐，才将酸涩的眼泪憋了回去。这时，外面的田埂上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头一看，是姬昌迎着余晖招手，来接他回去。
没憋住。
那天他记得他好像在姬昌面前哭了，姬昌说以前姬发也这样，平时看上去很能忍耐委屈，但实际上真有什么打到心坎里的时候，会忍不住流眼泪——然后往他碗里多放了一个鸡腿。
殷郊看著那只鸡腿，不知这样说恰不恰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慈”是什么感觉，在姬昌身上。
……
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殷郊才走到了住得偏远的大娘家，抱了满满一背兜的梨，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如果快的话，或许今 天晚上就能让姬昌喝上一碗润肺舒心的冰糖炖雪梨。
正好昨天他们俩还有一局残棋。
很精彩的一局杀棋，中盘你来我往杀得酣畅淋漓，行至收尾因为时间太晚，他和姬昌决定留到第二天继续下。
殷郊边走边在心里扳着指头盘算：等会儿去伙房煎药，然后陪姬昌吃晚饭，喝药……再休息一下，下棋的时候还有炖梨汤当安神汤喝。
他赶回去时厨房刚好在开火，跟他熟的那个医官见他忙，正主动帮他熬药，见他回来了，坐在药罐子旁边跟他打招呼，锅边的厨娘忙带着厨房里的人过来，帮他接下背篓里的梨，再给他端了一碗水喝。
“殷郊，你这伤真的恢复好了吗？我拿药给你再擦一擦吧？”
这厨娘家里有两个孩子。
一个陪着姬发去朝歌做了质子，在冀州前线尸骨未还，另一个跟着姬发去了黄河，现在生死未卜。可能因为他和她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原因，在殷郊最不受待见的时候她对殷郊都要和善许多，总是会带着一些心疼的关注着他脖子上的伤口。
有时候殷郊会想，如果他的妈妈还在，或许也会这样心疼他。
“不用了，它就看着吓人，其实已经长好了。”殷郊伸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脖子，告诉大娘它很结实，“路上热，我这出了汗，所以看起来有点红。”
他虽这样说，但那厨娘还是不放心，熬梨汤的时候回了趟家拿药，非要再替殷郊擦一下脖子上的伤疤。
殷郊拗不过，只能道谢，接受了厨娘的好意，然后在她的催促中，带着新炖好的雪汤和熬好的药，往姬昌的屋子赶去。
这棋下一步要怎么走呢……
姬昌棋艺高超，殷郊下不过，姬昌每次结束一局后都会和殷郊讲棋，把他的技巧倾囊相授，殷郊悟性不错，棋艺也提高了很多，现在能跟姬昌有来有回了。
尤其是昨天那局残棋。
想起昨夜，虽然看上去已无生路，好几次他都想投子认输，但又总觉得不甘心，一直执拗着往下走。
看上去是在垂死挣扎，但每每总能找到气口，绝境逢生，反把姬昌的棋子逼上绝路，不到最后双方都无法判断输赢了，或许这次会和棋也不一定。
这次下完可要好好请教仔细复盘。殷郊想。
“伯父！我回来啦，医事所把饭给您送来了吗？”殷郊刚进门就扯着嗓子冲屋里喊，姬昌是病人，他吃的东西是经过医事所专门调配的，所以殷郊一般不跟他一起吃，尤其是像今 天这样比较忙的情况下，“我在伙房吃过了，还把药和梨汤都带回来了。”
姬昌没有回应。
殷郊觉得有些奇怪，平时只要他回来，姬昌都会搭他的话，难道提前睡着了？
他边放手里东西边往房间里走，姬昌因为身体原因，通常都睡得早，有可能是睡着了没听到他的声音，他怕吵到姬昌，立刻噤了声，轻手轻脚的往屋内走去。
“伯父……？”
姬昌没有睡着。
他端坐在棋盘面前，闭着眼睛，依然眉目和善，只是一动不动。
殷郊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死死的攥紧了手里提着梨汤罐子的麻绳，用力到指尖发白。
父亲猜忌，母亲横死，他丢失过的属于家的爱意，是姬昌和西岐，重新还给他的。
“伯父。”
殷郊缓缓的在端坐的姬昌面前坐下，把手中的瓷罐放到身边，余晖穿过屋门斜射进来，照在那局残棋之上，这黑夜前的最后一抹阳光跟姬发离开那天一样，刺得殷郊双目生痛，再牵扯到五脏六腑，痛不欲生。
他好像……再一次失去了父亲。
咚——！
大地震颤，骤然传来了巨响，房屋被大地带着晃动，尚在恍惚的殷郊条件反射的弹了起来，眼疾手快一下扑到了姬昌身上把他挪开，堪堪避过了被震塌掉下来的房梁。
房梁碎块砸落，把盛梨汤的瓦罐砸碎，沁人心脾的清香随着瓦罐碎片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随后淌得一地都是。
“出什么事了！”
殷郊只来得及匆匆的扶着姬昌靠在离他最近的柜边，起身就往外冲去。门外是成片的惊叫和哭喊，人们从被震得坍塌的房屋中逃窜出来，乱作一团。
在城门！
山一样高的巨人从城门口探出头来，城墙在他们面前形同虚设，空中飘浮着的巨大的伞遮天蔽日，被拨弄的琴弦发出震得人重口闷痛的声音，是巨震的震源。
殷郊认出来了，是闻仲手下的魔家四将。
他们在追逐一匹冲进城来的白马。
和白马背上，他无比熟悉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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