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然没觉得父母不爱自己。
爱的成分和质量另谈,总归是有的。
没被苛待过吃穿用度,所谓的精神压抑算什么?
从小被灌输的观念让她不敢奢求太多,否则就是矫情,不懂事。
家的概念在她头脑里实在过于淡薄。她总是期待,又深深畏惧着这个字。
家是血缘搅拌机,金丝训鸟笼,话剧舞台,祠堂仪式,塑胶味的赛道,物竞天择的考场,唯独不是家本身。
父亲林轩勤从她六岁时变得奇怪,对任何人与事的态度都变得很淡,失去了情感波动。大部分时间他的情绪温和而稳定,也会关心家人,只是谈笑自若的样子虚伪而空洞,像个假人,偶尔独自发怒和崩溃,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
他似乎得了某种心理疾病,源于家族施压和叔叔的死造成的打击。叔叔因为暗夜门之事被处决后,林家明面上的家主是他,实际掌握话语权的是爷爷林筝鸿和两位长老。林筝鸿对族中后代实行极其严格的管教模式,哪怕习武资质先天有别,仍然精益求精地要求所有人朝同一个标准拼命,稍有不满便会责打。
林轩勤配合族里的安排,尽职尽责地指导他们,也会替他们说话,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唱红白脸。每次剑术比试结束后,他会对胜出者露出微笑,以示鼓励。除此之外的时刻,他都像个纯粹的旁观者,和其他人隔了层屏障,在真实世界的边缘若即若离。
年幼的林欣然无法理解,仅仅怀揣让父亲对自己多笑几次的愿望而压下怨言,将自己练成了软性子,服从规则,承受高强度的压力,即使父亲的目光总是落在哥哥林瑄身上。
母亲木情雪是个温柔有耐心的恋爱脑,长期心甘情愿地接纳父亲转移的矛盾和倾倒的情绪垃圾,导致没有余力再把共情分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女儿。对女儿像对宠物一样,兴起逗一下喂一下,从不投入太多。可笑的是,她和家中其他人一样偏爱儿子,遇事却又更喜欢找女儿倾诉。
后来林欣然逐渐意识到,母亲也会有情绪超载的时候,自己是母亲的情绪垃圾桶,如同母亲于父亲的作用,只是母亲很难用同样的方式接纳自己。
践行单向输出原则的人,却能将共同命运随时挂在口头。爷爷说不要丢家族的脸,奶奶说要像瑄儿一样优秀才能让你爸放心,家族才有希望。父亲和长老声称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个家,哥哥让她多体谅爸爸妈妈,母亲抱着她低语,然然妈妈的心里话只能跟你说了,你要做得更好,学会克服,学会更坚强——说服力太弱了,明明母亲自己都学不会。
但她还是对着母亲点头,把这些都当□□。
一个表面和睦、庄重、团结、积极向上、父慈子孝的家族。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精神病。
林欣然想起某次目睹堂妹被长老骂哭后给她递了纸。
“擦擦,别被看到了。长老爷爷不喜欢练不好剑的人,更不喜欢总是哭的人。”
堂妹接过纸,第一次开口和她搭话:“堂姐,我从来没看见你哭。”
“哦,”林欣然想了想,“我哭过啊,也被骂了,后来憋着憋着就习惯了。”
本来哭就是因为难受,想要好受点,结果哭没哭成还被骂,不是更难受了?
哭有什么错?
她望着堂妹发红的眼睛,心头满是无力感。
“雨惜,你也很讨厌这里吧。”
堂妹回望着她,没说话。
在这座压抑的笼子里,林欣然亲眼看着被叔叔婶婶养得活泼可爱的堂妹完全变了个人,冰冷而沉默。直到晏清93年,堂妹阴差阳错地逃离了。她接受了监护权转移,被调查局接走,此后林欣然很少再获知她的音讯。
百日维新政变后,林家遭遇灭族之灾,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危如累卵。
林轩勤愈发没日没夜地工作,很少待在家里,有时深夜回来把自己锁在地下室,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不再露出笑容,也很少和家人交谈,不参与任何家庭活动,除了定期陪林瑄练剑。
木情雪能从女儿身上索取到的情绪价值越来越有限,为了填补迁就爱人造成的精神黑洞,也选择投身工作,让自己更忙碌。
林欣然被父母从各个层面自动筛除了。能保留他们所剩无几自尊和骄傲的只有哥哥,对表现不糟糕也不突出的她,父亲变得更加宽容,这份宽容的具体形式是选择性遗忘或无视,母亲则惯于敷衍和维持表面的慈爱,连交流都变得模式化。
摆脱高压环境和情感剥削后,她试图重新在家里找到自己的定位。得到的答案是,她是可有可无的附加产品,是家族试错的常规折耗,是为哥哥铺路的连带伤害。
一切都很正确。她的整个童年因此被五指山般高不可破的阴云笼罩,而现在始作俑者横死,帮凶自说自话挥手,轻易冲散那片禁锢她价值观多年的云,毫无歉意地离开,留下她独自舔舐伤口,找不到可以恨的人。
凭什么?
凭她最乖最听话吗?
凭她做了这么多年平庸的乖孩子,唯一一次任性是央求哥哥放水让她赢了比试,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生日愿望是去长安玩吗?
假如没有出远门,父亲是不是就有机会阻止那场血洗家族的屠戮?爷爷奶奶和其他族人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她想求证,却始终不敢直面父亲问出那个问题。
父亲会因为缺席那场灾难而无法面对她,甚至——恨她吗?
空前的虚无和愤怒一部分转化为恐慌,又稍纵即逝。
她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而已。
想要一个能受到重视,放松说笑,毫无顾忌地拥抱,让情感正常进出的空间。
她不止一次自我怀疑和愧疚,觉得自己要的太多,这是加深痛苦的根源。
“欣然,不要任性,爸已经很忙很累了,别再给他添乱。”父亲在电话里让绑匪撕票的那次,林瑄把她救出来后无奈地劝她。
她拔高声音哭了,拳头握紧一下一下往她哥身上打:“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我不要回家!这个家我再也不想待了!”
林瑄从没见妹妹哭这么狠过,心里愕然,却什么都做不了。兄妹俩差了7岁,代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多时候也无法理解彼此。
他只能由着她发泄一阵,再抱住她:“对不起。”
林瑄仿佛林欣然的第二个爹,在父母缺位时承担照顾她的角色,接送她上学,给她买吃的。家长会原先都是木情雪去开,木情雪工作调岗后天天加班,这个任务也移交给了林瑄。
林欣然的成绩单总是很漂亮,直到六年级下学期,她开始叛逆,试图弄出各种动静吸引父母的注意。她在不同的科目轮流考不及格,把老师气得够呛,一个月叫三次家长。林轩勤的号码经常占线,他的助理和木情雪分别来了一回,第三次又是林瑄代为出场。
飘红的卷子拿回家,林轩勤无动于衷,木情雪起初会象征性地生气,次数多了也不管了,还能面不改色地安慰女儿“考多差都能上初中的”。
升入初中的第一天,林瑄送她去学校,校门口络绎不绝的人流,都是父母来送孩子报道。她的眼睛被刺痛了,林瑄的手从驾驶座伸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被她躲开。
“我要住校!”
林瑄叹气,不想扫她的兴:“好吧,回去跟妈妈商量。”
她沉着脸下车,林瑄还想说什么,被车门甩回的响声截断。
当晚,木情雪在餐桌上否决了她的提议。
“就那点路,你哥不送你,你走个十几分钟也到了,累着你了?你慕叔叔的女儿住得更远,她都没住校,”母亲正往空碗里夹菜,准备给书房的父亲送去,瞥见林欣然茫然的眼神,“你没和她打过招呼?你爸不是说就在你隔壁班,让你们认识一下吗?”
“啊,”林瑄放下筷子解释,“早上欣然走得急,我忘了跟她说了。”
林欣然嘟囔:“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吗?”
母亲过滤了她的态度:“怎么说话呢?多交一个朋友也是好的,你小学玩得好的小伙伴没几个在二中吧。”
“我不要。”
林欣然打定主意要和父母作对。
她在重新斟酌方式时犯了难。故意考差早就不起作用,翘课逃学没有性价比,一旦被抓现行,归学校管,跑断腿的还是林瑄。
她开始拒绝林瑄接送,并且不按时回家,每天放学后跑到校门斜对面的麦当劳坐着,写完作业再慢吞吞地走。初一的作业并不多,有时写完了也不走,用攒的零钱买份汉堡,吃完一直坐到天黑透,又背着书包出去乱晃,通常晃一个小时再被找到。
被找到过的地方还会去第二次,第三次,到第五次父亲派的人已经能很熟练地抓到她,她就彻底放弃这个据点,换一处继续躲,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如此复刻,很快把学校附近的七八条小路小巷都摸熟了,朝更远的地方扩展。
这种你逃我追的过程,有点像小学时班里玩的回避游戏,大家称其为“鬼抓人”。鬼倒数30下,拉开距离,找好藏身地,鬼开始抓人,不急于先跑太远,隔一段距离观察动向,等鬼靠近时,加速跑开,以免自己被优先瞄准。
林欣然没被鬼抓住过,或者说,被抓住的那一刻结束铃已经响起,也不算被抓。周围同学崇拜的目光一度让她很骄傲,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塑造她的成就感——和在家时截然相反。
但成就感也会衍变为负担。她不惜耗费大量精力计算路线,不断重复模拟动作,控制敏捷度,只为在每一场游戏中活到最后。
当游戏被异化成比赛,她很难再在其中获得本该有的娱乐性。
终于有一次,她在结束铃响起的前一秒被抓住了。
她感觉眼眶猛地发胀,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一颗颗滚出来,随即听到同学小心翼翼靠近的声音。
“欣然,你,你怎么哭啦?我们只是玩游戏,不用这么认真吧……”
“哎哟,吓我一跳!”女孩的脑袋咚地磕在地上,把桌前的人吓得差点摔了杯子,“小孩睡眠质量就是好啊,这种环境都能睡这么香。”
林欣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口水都流到下巴,原本在墙角靠坐的姿势也滑成了倒地状。她一个鲤鱼打挺重新坐起,右边额头磕得有点疼,却没手去摸。
四肢已经勒麻了。
房间里亮了不少,已经是白天了,窗帘被拉开三分之一。电脑依旧开着,主机嗡嗡散着热,那个叫彭丹的男人坐在桌边,桌上打开的外卖盒里剩了一半河粉,飘出香味。
肚子咕咕叫起来,她有点怀疑自己不是睡着而是饿晕的。
男人注意到她面部的凌乱:“做噩梦?把自己吓哭了?”
眼角有点湿,脸颊皮肤绷得很紧,林欣然后知后觉自己确实哭过。
她翻了个白眼:“你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我?”
“这么急切啊?”
“也不是,你要是还没想好,就不要虐待人质,我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彭丹随手指了指外卖盒:“正好,一份我吃不完。”
她沉默几秒:“我还是饿死吧。”
“挑三拣四的,”彭丹烦躁地抓抓头发,起身趿着拖鞋朝外走,“我找找看,之前买了零食,应该还有几包。唉,小孩真难伺候!”
客厅传来翻箱倒柜的嘈杂声。林欣然趁机往前蠕动几步,观察房间里可利用的器具。绑住手脚的是自锁型尼龙扎带,靠蛮力挣不开,必须找到一把刀。
她搜遍视野所能触及到的空间,在桌角发现一把十字型螺丝刀。
……不,这个不行。
要那种更锋利的,剪刀,或裁纸刀。
可惜没有。
她泄了劲,靠回墙边,无意间瞥了眼电脑,看见屏幕中央正在缓慢运行的程序,进度条走到92%,图标是由两个黑色圆环组成的纹章。
右侧挂着一个聊天界面浮窗,弹在最上面的消息来自一个名为“歆和苑4栋1单元”的群聊。
『302:@301 下次再拔我充电线,我就报警了!』
歆和苑?是这里的地址吗?
她靠回墙角。
没一会儿,彭丹揣了包奥利奥回到卧室,拆开拿出一块塞到她嘴里:“喏,这个行吧?”
生日蛋糕味。
林欣然想投诉奥利奥研发部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不过总比有陌生人口水的河粉强。
给她喂了几块饼干,喝了点水,男人坐回去,支着下巴:“其实怎么处理你,本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只是个技术人员,局里安排我在江东盟做眼线,这次把你绑走也不是既定任务,芯片的情报是从小道消息流到我这的,只不过芯片设置了内部密钥,我用了必然留下记录,局里才会知晓此事。”
“那你要把我交给调查局吗?”
“本来是哈,破解完芯片,把它和你一起上交。至于从你嘴里扒出背后的人,是别的部门的事。”
“现在呢?”
“没想好,看谁给的多吧。”
“……”不是说对赎金不感兴趣吗?
彭丹看她瞬息万变的表情,猜到她在想什么,哈哈大笑:“你也说了,你家没钱,我问你家要钱岂不是自讨苦吃?眼下这芯片和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不光调查局想要,三大盟会和江湖各路组织都趋之若鹜,我占了先机,完全可以卖个更好的价。”
林欣然纳闷:“你这是吃里扒外啊?”
“给自己留后路罢了。和局里这帮人共事这么久,我多少能预感到一点,”他的笑容慢慢收起,“易家复权少不了我的助力,政变成功后,我的职位却迟迟不恢复,证件也还扣在总部……要除掉我太容易了,我必须利用好自己仅剩的价值。”
林欣然听完有些同情他,但觉得更该同情的是自己:“确实,卖给谁不是卖,你想卖多少钱?”
“芯片五百万起步,加人,多一倍。”
“什么?你真敢开价啊!我有那么值钱吗?”
“值不值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愿意为此买单,”他幽幽道,“凡勃伦效应,知道吗?”
林欣然不知道凡勃伦效应,她只知道这是奸商。
“叮——”就在这时,电脑传来提示音。
程序进度到达100%。
刚亮起的屏幕突然变黑,主机的灯也灭了。
发生什么了?
林欣然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嘀的一声,主机重新亮灯,屏幕播放初始化界面。
彭丹脸上的兴奋几乎溢出,他盯着自己的手机,时不时抬头看眼电脑,待重启完毕,开始检查网络和各个软件。
“成功了。”他用平静而诡异的语调宣告。
“成功什么?”林欣然一头雾水,“破解成功了?”
彭丹不语,把手机贴上耳朵,似乎在拨号,对面却始终没有接听。
他换了一个号码,这回铃声响了。
好耳熟的铃声。
林欣然看到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部手机,叫起来:“喂!那不是我的手机吗?”
他端着两部手机,出神片刻,点了挂断:“原来是这样。”
哪样?
“你到底在干嘛?”
“测试效果。”
“什么效果?”
彭丹自然不会告诉她,把手机扔在一边,回到电脑前继续敲键盘。
林欣然伸长脖子试图观察:“你把芯片装进电脑了?”
“不,电脑里只是远程配置程序,”他一副得意又神秘莫测的态度,“芯片的真正位置,在找到合适的下家前,只有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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