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余答得很快很干脆:“没有。”
李征满脸写着“果然如此”,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芮余思索片刻,肯定道:“十九岁。”
居然只有十九岁,刚成年。李征眉头越拧越紧。
“谁让你来找我的?”他换了个姿势,把翘着的腿放下来,脸上隐隐有些不耐烦,“别让我一条一条问,把你该说的全都告诉我。”
李征非常明白收留一个十九岁的大活人意味着什么,更不用提这人还是佘家的,严格来讲他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其实是妖精。
他打定主意,但凡芮余敢耍一点心眼就立刻把人轰出去,可惜芮余站在原地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非常老实。
他说他从有记忆起就一直跟着阿姨,他的阿姨叫芮骞,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不姓佘而姓芮。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本来就不容易,芮骞还刻意想把芮余藏起来,两个人这么多年一直东躲西藏,甚至住过几年山洞,生活非常窘迫,芮余一直甚少跟其他人接触,也难怪他跟社会脱节如此严重。
“两个月前阿姨离开了,离开前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你的地址,让我来这里找你。至于原因,”芮余顿了顿,“我也不清楚,她只告诉我一定要找到你,然后求你收留我。”
李征侧重点奇特:“两个月前。那你为什么等到今天才来找我?”
芮余虽然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依旧老老实实回答道:“我看了信就立刻出发了,从广西走到北京也需要时间的,而且我的那份地图很旧,有的路重新修过了,我经常走错。”
这一晚上脑子空白的次数快赶上这几百年脑子空白次数的总和了,李征缓了缓才开口:“走?你从广西一路走来的?”
“嗯。”芮余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可置信,嗯了一声之后没再说话。
他没说自己是黑户,没有身份证,坐不了高铁飞机,手里也没多少钱,只敢省着用,试着搭了几次公交车,结果不是搞不懂线路坐反了就是坐成环线绕着一块地方来回转,反而耽误了好几天时间,最后没办法了才决定照着地图走过来。北京太大了,李征的住址太难找了。
说这些没有用,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大麻烦,谁都不想沾上麻烦,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不容易就可怜他。
怪不得。
李征心想。
怪不得脏得跟泥猴儿似的,走两个月,就是头骆驼也得累趴下,这小脏孩居然还能囫囵着站在他面前,还活蹦乱跳的,佘家祖宗在黄泉之下应该是把能走动的关系全用上了。
芮余静静等着李征发话,明明心里已经做好被赶出去的准备,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
气氛一时间寂静下来。
收留芮余对于李征来说不算什么,钱他有的是,再养十个这样的小屁孩也没问题,是佘家的孩子也无所谓,他和其他的鬼监根本不怎么来往,也从不参与他们间的事情,更瞧不上他们拿着所谓的规矩去排挤谁,说起来佘家先人有几个他还颇为赞赏,斯人已逝,也理应替他们照拂照拂后人。
他就是怕麻烦。
独惯了,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还得留心看顾,想想就麻烦。
两个人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长到芮余有些按耐不住,想主动说谢谢您借我浴室洗澡,我就先不打扰了。
这再正常不过了,像他这样不明不白的人谁都不愿意收留,不过今晚要住到哪里去呢?离这不远好像有个桥洞,不知道能不能睡一夜。
钱也快花光了,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先这样吧,实在不行可以挖点草根吃。
正想着,他听见李征出声了。
“留下可以,但先说好。”李征站起来,他比芮余高了快一头,只能稍微垂着眼睛看他。
“我不养闲人,看你费半天劲只能搓朵花出来,也不像能干鬼监的料,明天先去我店里帮忙抵食宿费,先跟着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这没别的床,你只能睡沙发。还有,我这人好静,没事别来烦我,听懂了吗?”
芮余没想到他真的能留下自己,连忙使劲点了两下头:“懂。”
“另外,我不知道佘家的事你知道多少,我不问,也不想掺和,凡事自己多长个心眼,敢给我添麻烦就立刻滚蛋,明白?”
芮余依旧答应得很干脆:“明白。”
李征说完转身就走,芮余抬手把落在锁骨上的水珠擦了,抿着嘴唇笑了笑。
平时李征都是在外面解决吃饭问题,眼下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两瓶汽水,他拿了一瓶递给芮余,掏出手机订了两份外卖。
芮余接过饮料喝了一小口,紧跟着打了个激灵:“这里面……这个甜水,喝了为什么嘴会发麻?”
李征无奈:“碳酸饮料没喝过?”
芮余摇摇头,拿着饮料瓶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李征看见他读成分配料表的样子居然有些庆幸:好歹还识字。
外卖到的很快,大概是真饿狠了,即使拼命克制着不让吃相那么难看,芮余也几乎是在狼吞虎咽。他不太会用筷子,不过鉴于此人少的可怜的现代常识,他哪怕直接拿手抓饭吃李征也不会惊讶。
李征并不太饿,很快撂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光明正大地观察芮余。
做鬼监不用修无情道,很多人都会结婚生子,一边过正常人的生活一边降鬼,等到岁数大了再退隐江湖,安心享受养老生活,这条路显然在李征这里是行不通的。
活得久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八十古来稀,李征都快活了五个八十岁了,看了太多他人的分别,也就不想再亲自经历一回分别了,不想承担后果就不能有开始,这是他一直严格遵守的规则,百年来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现在家里突然多出一个来还真挺不适应的。
芮余吃得腮帮子圆滚滚的,加上他皮肤格外白,倒挺像一只白文鸟的,就是这文鸟貌似八百年没吃过饭了。
李征想着想着没忍住笑了一声,虽然很快收住了,但芮余还是抬眼看了过来。
在这一刻李征突然有了点实感。
家里还真是多了个活物。
会说话会听声的活物。
突然来了个送上门给他作伴儿的,即使再怎么不满意这个和现代社会脱节严重的小桃精,李征也不得不承认,家里有其他人的感觉还不赖。
“晚上你就在这睡,”李征把找来的毯子递给芮余,“我觉轻,你要是打扰到我睡觉也得立刻滚蛋,懂?”
芮余接过毯子轻轻点了点头,“懂。”
李征喊了一声语音助手的名字,芮余瞬间警惕起来:“你在喊谁?”
李征瞥了这小土包子一眼,没理这茬,片刻后只听角落里响起机械女声,应答道:“我在。”
芮余吓得抱着毯子倒退两步,声音还算镇定:“是谁?”
“拉窗帘。”李征命令道。
李征存心想逗人,说完话强忍着才没笑出来,跟芮余在电动窗帘启动的声音中对视了几秒,一直等到窗帘缓缓合上才终于舍得开口:“智能语音助手,有事喊它就可以。”
芮余久久不能回神,瞪大眼睛看着自动拉好的窗帘,小声问:“它……在哪?”
要想给这山顶洞人解释明白什么是人工智能估计要花费一晚上的时间,李征没那个闲情,随口搪塞:“你想它在哪它就在哪。”
“它什么都能做吗?”
十万个为什么,没完没了。
李征耐心告罄,边朝主卧走边回答:“炒菜肯定是炒不了,拉个窗帘开个电视还是没问题的。”
芮余仰着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窗帘,许久才依依不舍地躺到沙发上。
几天没去店里了,第二天李征特意早起了三十分钟,他起床以后有一段时间不太清醒,因此看见坐在沙发上玩窗帘的芮余愣了一瞬才想起来这是谁。
“玩一晚上还没玩够?”李征的语气没什么特别,不过还是能从内容里觉察到他不太愉快。
昨晚半梦半醒之间李征听到有人在喊语音助手,像复读机一样重复:“拉好窗帘”“打开窗帘”,如果不是李征从不做梦,他还真以为遭了梦魇了,彻底清醒过来才听出那是芮余在玩窗帘。
芮余被抓包,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对不起,好在李征并没真跟他计较,走到咖啡机那里给自己做了杯美式提神,还不忘顺手给芮余热了杯牛奶喝。
芮余道了谢,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饮着牛奶,看模样确实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骨骼身量刚刚打开,脸庞还很稚嫩。
李征已经忘了自己十九岁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了,左不过是在哪里降鬼渡魂,跟现在没有什么不一样,穿着打扮和科技发展水平自然截然不同,但这些对于他来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李征一手撑在岛台上,几口喝完咖啡,喊芮余:“走了。”
店铺离住处不远,不用开车,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路上李征在便利店给芮余买了个三明治当早饭。
结账时芮余一直盯着他的手机看,欲言又止,直到出了店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忍不住开口问他是怎么用手机付钱的。
这一路本来应该静下心来欣赏欣赏首都街道边优美的绿化,是李征难得的休闲时光,结果全用在给小屁孩科普在线支付是什么上了。
他昨天就发现了,芮余好歹是有一些常识的。比如他知道电视和电冰箱是干什么用的,知道按开关能打开灯,知道手机可以打电话发短信。
按照常理来讲即使没上过学也不至于不知道微信支付是什么,估计跟他描述的成长经历有关,他那个阿姨应该更在乎他的身份不要暴露,相比较之下紧跟时代进步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李征带着芮余在店铺门前停下,这家店跟路边随处可见的复印店没有任何区别,蓝底白字的招牌简洁地标着:图文快印。
店门两侧的玻璃上贴着各种各样承担的业务,芮余粗略扫了一眼,只能看懂一个打印复印,其它什么广告设计、标书装订等等等等,他根本看不懂是做什么的,顿时心里有些打鼓。
“小刘。”李征推开门,喊了一声,一个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的年轻男子立刻回头,笑道:“老板,您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李征指了指芮余:“新招的人,芮余,你带带他,有不会的你多费心教他几次。”
小刘站起来很热情地跟芮余打了声招呼:“我叫刘毅。你比我小吧?可真够俊的啊,叫我小刘哥就行。”
“小刘哥,你好。”
小刘很快开始教芮余一些简单的操作,李征叮嘱他几句,说自己有事要办,晚上才能回来,让芮余在店里等着。
李征离开一段时间后小刘终于压抑不住健谈的本性,开始拉着芮余聊天。
“咱老板给你开多少钱工资啊?哎,不想说就算了,拿的肯定没我的多,不过一开始都这样,等你学会这些东西就赚得多了,到时候还可以跳个槽。”
“不过附近没有比这儿工资高的,还管上五险一金,我劝你还是留在这儿。”
“诶,你知道么,咱们老板是富二代,你瞧见他开什么车了吗?除了四个圈儿还有一辆路虎,好像还有辆大奔。”
“开这么个小店可买不起那么多好车,不过现在北京一个人名下只许有一个牌儿,你说他富裕的那些牌照怎么办啊,也没老婆也没孩子的,转给谁去啊……”
他语速太快,北京话吞音又太厉害,芮余根本就跟不上,更听不懂四个圈儿六个虎是什么,只能默默听着他说,偶尔发个单音节算是回应。
“你怎么连复印都不会呢?别是走关系介绍来的吧?”小刘给芮余演示一遍,有点起疑。
芮余拿着A4纸学着他的样子放到一体机里,犹豫片刻按了个按键。
“哎哟,不对不对,按这个!”小刘拂开他的手,按了正确的按键,心里犯嘀咕,“你怎么学这么半天还学不会啊,真是关系户啊?”
“对不起,我没用过这个,这次我记住了,以后不会按错了。”
芮余很诚恳郑重地道了个歉,小刘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万事开头难,有什么对不起的,反正这会儿没人,歇会儿再学,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临近傍晚茶楼生意少,只有老板一个人站在柜台后算账。
一只手敲了敲桌子,“笃笃”两声,李征顺着声音抬起头,对着来人抬了抬下巴算作打招呼。
“咱们每次都在这里聚,不能换个地方吗,一点新意也没有。”孟狄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
“俩活了几百岁的老帮菜,要什么新意。”李征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盯着面前的茶杯出神。
孟狄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也是唯一一个保持着密切联系的“同事”,虽然孟狄现在已经不做鬼监了,但两个人还是会定期聚聚。
“又喝铁观音,也不知道换换。”
孟狄端起面前的杯子呷了一口热茶,“邹家的事……”
“管不了。”李征半点儿余地不留,拒绝得干脆利落,孟狄一点也不意外,还是笑眯眯的模样。
“管不了就算了,本也没报多大指望。”
李征单手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你要是放不下不如直接回来干,别什么事儿都堆到我这儿来。”
“说好了不劝我重操旧业的,”孟狄提起茶壶帮他续上,“最近还是一个人?这么多年了,哪怕养个小猫小狗作伴也好啊,别总是一个人单着。”
“我不劝你,你也别来劝我。”
李征扭过头看窗外,此刻天色渐晚,街上一切都罩了层灰色,一如此刻略显僵持的气氛。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沉默片刻后孟狄收起笑容,轻声道:“你该放下了,他要是还在,也不会……”
“那他得先在,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征闭了闭眼睛,“霍青是为我死的,我得记着。”
这下孟狄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两个人谁也没看谁,就这样坐在座位上,等到茶凉了孟狄才又出声:“邹文之前帮过我一次,很大的人情,所以我想再替他开口求一次,如果有办法,麻烦你再试一试。”
“没办法。”李征淡淡回道。
其余的话被这三个字堵在肚子里,孟狄无奈地朝他一笑。
“干我们这行的什么不能管你不会都忘了吧?”李征不吃他这一套,“你可以自己去看看,看一眼就知道了,你收手不干了,本事总还在身上吧?”
孟狄一愣:“你是说……”
叙旧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再说店里还有一个等着他呢,李征站起来结了账要走,孟狄紧随其后。
“李征!”
孟狄急跑两步挡在他身前,“你会不会搞错了?”
“搞错?我?”李征像听见笑话似的,“我又没跟你一样退居幕后了,不至于退化到这点破事儿都弄错吧?”
“我……”孟狄快被他噎死,正欲解释,突然神色一变,眯起眼睛看着李征身后,浑身都绷紧了。
李征也觉察到不对,回过身子一看,不远处一道鬼影正直勾勾盯着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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