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湛夏拼凑出事件全貌。
在她出国后,湛夏那个生理学上的父亲很久再没有出现,于是,母亲一个人搬回了租住的小公寓,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个男人就此消失时,他居然又一次尾随前妻回家,堵门要钱。
电话里,母亲哆嗦着嗓子重复:“我说了那存折不能给他,说了那么多遍,我说这是给你买房子用的,谁都不准动,房子我已经看好了,在南山麓小区,要住得近才行……”
“……他死活不听,去厨房拿了刀来,说要杀了我!我跟他打,地上正好有油,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就栽了下去。”
隐约听到这一句,贺绥不由皱眉。
湛夏紧握手机,心脏砰砰地跳,不得已拉开领口让冷风灌入,保持清醒:“妈妈你受伤了吗?”
“划破点皮。”母亲道:“菜刀削到的。”
湛夏松口气,随即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呼吸又紧。
“他撞到了哪里?是后脑勺着地吗?伤到什么程度?出血了吗?”
小时候母亲一直教她,被打时一定要护住头颈。
“灯坏了,我没看清,”母亲呆呆道:“太可怕了。”
她不算一个非常冷静刚强的女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疾言厉色外表下,她这辈子唯一勇敢过的一次,就是带着女儿离开前夫。
湛夏温声道:“没事妈妈,你先去叫救护车。”
“哦,我忘了。”母亲喃喃道。
挂掉电话后,晚霞已消失在群山中,湛青天色随之黯淡,美妙的时刻总是稍纵即逝。
湛夏看到贺绥仍站在她身边,可怜巴巴地被冷落着,心中不由得感到愧疚,刚想道歉,贺绥却正色对她道:“不是你的错,就不要说对不起。”
“我陪你回去吧。”他道:“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你需要帮助。”
“我应该可以自己解决的……”湛夏一边订票,一边逼迫自己淡定:“……你好不容易放假。”
贺绥正色:“不要怕麻烦我,阿姨遭遇了人身威胁,但是她在反击中也对那个人造成了伤害,算不算防卫过当还不好说,后续牵扯到赔款、打官司,我可以帮你。”
湛夏咬唇。
犹豫片刻,她低声道:“好,谢谢你。”
“我很少这样厚脸皮地拜托别人……”她道:“但是我想,我可以给你添一些麻烦。”
贺绥一愣:这是在告白吗?
他怔怔地去扯湛夏羽绒服的衣角,想问问她是不是自己猜的这个意思,湛夏的手机突然又响,她的衣角从掌心划过。
女孩尽力保持镇定的声音传来:“妈妈,你别急,我已经定了最早的票回来……对,我和荣荣她们说过了,不会影响她们。”
贺绥心想,难怪她养成了这样一副讨好的性格,因为她的家庭要求她处处照应别人。
都什么时候,还关心闻荣荣的旅行。
“……妈妈,你再确认一下,是真的吗?”
湛夏梦游般道。
“他真的没有呼吸了吗?”
*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魔幻,湛夏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住处的,她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发出尖锐的嚎哭声,这个女人已经全然崩溃了,不敢接受自己居然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湛夏麻木地安抚着她,没关系,不要怕。
那么苍白的安慰。
她想,她应该感到轻松才对,毕竟悬在自己头上那么多年的利剑终于落下,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可这柄剑为什么偏偏要落在母亲头上?母亲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心情沉重得像是浸入了冰水,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真的有能力帮母亲处理这件弥天大祸吗?
贺绥人脉广,在湛夏忙着安抚母亲时,他迅速地联系了各路律师朋友,国内正是深夜,他从这堆半梦不醒的法师口中挖出最佳解决方案:“快让阿姨去自首!”
四周是刺骨的冰水,却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紧紧握住,朝着天光的方向拉拽,湛夏心想,哦,原来这就是被人帮助的感觉。
她自然而然地信任他,闭上眼,感受四肢百骸中翻涌的力量。
对崩溃的母亲道:“妈妈,听我说,等救护车来了你就去自首,越快越好,我明天就回来,我们一起撑过去。”
她的声音蕴含一股令人安心的笃定。
母亲情绪渐歇,却又紧张起来:“你让我自首?还是别让其他人知道的好,要不然我……”
“妈妈,”湛夏利落地打断了她:“你正当防卫,天经地义,既然这不是你的错,就不用怕被别人知道,而且哪怕他们都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我永远不会抛弃妈妈。”她一字一字道:“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说罢,湛夏起身,对贺绥道:“走吧。”
“好。”
他握住她的手,这次湛夏没有再挣扎。
她的国境线为他敞开,里头或许遍布风霜雨雪和阴沉沉的霾,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说:“请你和我一起驱散它们。”
*
两日后,飞机落地。
坐在回到家乡小城的高铁上,湛夏收到闻荣荣发来的法律咨询信息,闻荣荣问她:下次回来,我能吃到阿姨做的水晶糕的吧?
湛夏一边点开她发的咨询聊天记录,一边心想,这个关注点怎么那么奇怪?
大小姐可能隐约意识到事情有点棘手,但她意外地乐观,好像很信任湛夏一定能摆平似的,只是问她缺不缺买机票的钱。
湛夏回复:谢谢,不缺的。
附带一个可爱的表情包,她不希望闻荣荣担心。
闻荣荣震撼:啊?你有钱?
湛夏:……
湛夏给她当伴读,并没有工资可拿,好在她有攒生活费的习惯,靠谱的成年女性永远会预防突发情况。
果然是这样吧,全世界都觉得她靠谱,只有她本人一直对自己没自信。
“叹什么气?”一只手拨开她黏在侧颊上的刘海,贺绥递给她一杯咖啡:“困了吗?”
“不困。”湛夏摇头,随后她拿出一张单子展示给贺绥看:“……我只是在想,还有什么流程是我落下的。”
to do list上密密麻麻做满了标注,全是接下来要处理的事。
贺绥接过,认真看了很久,抬头道:“你没给自己留休息时间吗?”
湛夏想了想,她还真没留。
迅速地找到了律师后,她一直在忙着沟通、咨询,还去办了一些手续,可真正办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能做的很少。
或许不该去那么远的地方,母亲碰到了难关,她甚至都没法第一时间赶回来。
这样的心理压力下,休息会带来罪恶感。
“回头再说吧,现在还有点时间。”湛夏看了眼手机:“……今日事今日毕。”
贺绥小声吐槽:“你完全不会拖延的是吗。”
湛夏疑惑:“今天如果都能办完,那就不用明天再办了呀。”
贺绥心虚地移开目光。
“我回家里收拾点东西带给妈妈吧。”湛夏自言自语道:“她现在一定很害怕,如果是我的话,在那种环境里,穿着熟悉的衣服,或许会轻松一些,不过不知道能不能送进去……”
她念叨到一半,不太确定地问:“我是不是想太多?”
贺绥笑笑:“怎么会?这叫周全,不叫想太多,我妈妈做梦都想有个细心的女儿。”
湛夏眼睛微亮,像个腼腆的小动物一样,轻轻“嗯”一声。
她道:“不惹人讨厌就好。”
与生俱来的多思令她时常困顿,却也给了她细致入微的温柔,当她想完成一件事,照顾一个人时,她每次都可以做到最好。
这样的她,也不差吧。
贺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老旧的楼房灯光昏暗,楼梯狭小,他想扶一下扶手,却在触摸到锈迹的那一刻弹开。
时已黄昏,一面小小的窗内,阳光倾泻。
女孩走在他前头,马尾轻微地晃动,她熟练地绕开邻居堆在楼道中的杂物,分明在告诉他,这是她曾经的生活——一种他素未谋面,只在文学中读到过的,散发着灰尘与烟火气味的生活。
他有些发愣,脚下不留神绊到一只花盆,湛夏眼疾手快地搀住他,温声提醒:“小心,前面那只水缸里有邻居阿公养的乌龟,不要踩到了。”
“哦……”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从前的湛夏总是不愿意谈及她的背景。
在少女时代的她看来,一个自小生活在窗明几净环境中的大少爷,是没法理解她的处境的吧。
或许大少爷看过文学影视作品,可以轻言他不在意身外物,可当他看到漏水的屋顶,角落的鼠屋时,怎么会不感到不适呢?
看到湛夏过往的一角,他先是皱眉,然后悚然一惊,惭愧与罪恶感流淌过身躯:在哪里长大又不是湛夏能选择的,他怎么可以……
“没关系的。”他听见湛夏温和的声音传来。
她拉住他,引他绕开那些易绊到人的障碍物,掌心温热,夕阳映照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看似柔弱得一掐就碎,可是能在糟糕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再柔弱又能柔弱到哪里去呢?
她能扛起一切重担,也无需为此感到抱歉,属于她的人生命题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好好接受自己的一切。
如果她想的话,也可以分享给其他人。
“这里不太舒服吧,我知道的,毕竟是年纪比我妈妈还要大的老房子,房子就像人,年纪大了也会长出皱纹,”她对他道:“但这里是我的家,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楼里的每一个邻居都很照顾我,我十年里熨平过它许多皱纹,然后不断发现新的。”
“我曾经很自卑,但现在想想,它大概也参与了我成长的一部分,我今后会去住更好的房子,但我会一直怀念它。”
“顶楼有个能晒到太阳的老虎窗,”她笑了笑:“很漂亮,等这件事了结后,我带你去看一看。”
贺绥缓慢地眨眼,仿佛透过岁月的尘埃,看到一个纤瘦沉默的小女孩,费力打开屋顶的老虎窗,试图从庸常的生活中逃离片刻。
现在,她已经成长为了举重若轻的大人。
她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吗?
“好。”
贺绥道:“说好了,麻烦了结之后,我们一起去屋顶晒太阳。”
准备为了完结开始胡编乱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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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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