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城南章柳巷子里住着一户显赫人家。其祖上都是读书人出身，代代清流，笔笔功名，发展至先帝在世时，更是了不得！位列三公，权柄极大，与其所尚之舜华公主和美一生。要是人生如此，当是无憾，可惜终无十全十美之事。”
说书人本是兴致昂昂，语气却突然转折，但见其眼部白色居多，混浊凹陷，尤其可怖。说话慢条斯理，讲到这里，长叹一声。
故事总是半掩琵琶半遮面才有趣味。
眼看说书老人开始吞吞吐吐，下面质疑的混乱声就嘈杂起来。
忽的，一道清晰的碎裂声传来。
“老儿，说话如此不爽利做甚？扰了大家吃茶的乐子！”言语不逊之人身着一身干练褐色长褂，为了便于行动，袖口紧扎，宽庭阔耳，右面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蒋葶微微蹙眉，不愉的打量了大汉几眼。
二人的位置相邻，大汉方才出言之时，暴躁扔出的茶盏在地上碎成几瓣，其中一瓣在反弹之下竟然直直冲着他去，连累他遭了无妄之灾。
蒋葶坐在靠窗的位置，支着窗子的手放下，从胸口处拿出一方帕子捂住淙淙流血的伤口。
蒋葶出言：“说书留有悬念让人浮想，兄台何必着急？”
周围人不想事情闹大，纷纷应和。
武擎觑向此人，一身湘黄色云气纹淡雅直缀，袖口上的宝相花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腰间没有任何点缀。
若是旁人，穿这么明艳的颜色，势必要戴些玉佩琳琅之类，防止人的颜色被衣物掩盖。可是他那张面容就是不需要。
满身的书卷气，清冷秀致的面容，眉目是带有疏离感的干净。眼睑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薄而弯的唇本该常含笑意，他却是苍白抿着的。
在场识货的人不少，武擎就是其中一个。
这青年的衣料说不得能抵他好几个月走镖的钱了。
武镖师乃是一位好汉，而好汉是最会顺坡下驴的。于是他凶神恶煞的神情变成了饱含歉意，又十分“好汉做事好汉当”的从桌上的包裹中取出一瓶伤药递给眉眼如画的小公子。
蒋葶不动声色的收下，好汉松了口气后连故事都没听完就抱拳离开。
蒋葶略做沉吟状，就猜出来那镖师模样的壮汉应该是认出自己这身衣裳价值不菲，许是将自己认作哪家的公子少爷。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衣裳不小心沾上血迹，颇为苦恼的摇了摇头。衣服贵重倒是其次，关键是……那个人送的。
原想着今天出来办事得穿身体面点的衣裳，谁知道遇到了意外。
说书人咬牙，皱纹展开，惊堂木一拍，接着道：“可惜老国公去世的早，就剩下舜华公主一力扶养，难免会有顾不到的。这不，二人所生的七个子女，说出来真叫人一言难尽。二儿子是文官中出个武将，战死沙场可歌可叹。”
“三姑娘嫁给监察御史的独子，整日夫妻间辩论个不休停，动辄能看见梁允气急败坏的跑去与宋阁老理论。老四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货，兼从小体弱多病，公主根本不忍责怪。老五更是离经叛道，好好的宰相姊妹、御封郡主不当，跑去了一个劳什子野鸡道观，整日里吃斋念佛，看其六根清净的模样，是确确实实想当个女冠。”
他咽下一口茶，喘气说：“老六年纪不小了，总也不肯出阁。按理说这样钟鸣鼎食的大家族，甭说是上门求亲的，就是倒插门也是上杆子有人愿意。六姑娘顽劣，硬是捉弄上门提亲的人，险些惹了大祸，还是身为长兄的李阁老出面摆平。至于最小的公子，听说是还未及冠就因为恶疾去世。”
众人捧场一片唏嘘。
“先生说的跟自己亲眼所见似的，真有这样，那为何宋家声势还是如此鼎盛？”有人质疑提问。
说书人是个顶不服气的，“自然是因为还有长子宋大人，学识渊博，高居宰丞。舜华公主威仪万千，当今陛下敬重。最最重要的是，宋大人还有个顶顶争气的公子———宋知衡。”
下面一阵轩然大波。
这宋知衡，六岁就拜入韩姓大儒名下，博览众家所长，文采斐然，十三岁作的《春华赋》名动京城，十五岁就蟾宫折桂。圣上大喜，谓其有祖父遗风，提前赐字“凌韶”。今刚及冠官居四品，再没有比他更有前途的年轻人了。
就这么说吧，别人入阁拜相还得靠功绩、靠资历、靠圣心，他却已经是板上钉钉，迟早的事。以他的家世背景，就是尚公主也是行的。
说书先生退入幕后，听见自己的惊堂木被人拍的砰砰作响，也不恼。呵退了身边的欲上前捉住私入后院的黄衣华服男子的弟子。
“不知，贵客是为何事前来？老头我不过一介白衣，生活贫寒，全靠着这点在茶楼说书的银子度日。”
说书人心中惴惴，做他们这行不小心得罪人是常有的事，及时改过来就好。他发誓，只要这位客人不找他麻烦，让他怎么讲就怎么讲！
“先生讲的很好，在下很喜欢。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个故事就当我买了，老先生换个故事讲吧。”是个年轻的后生，说话轻声细语的，塞了一锭银子给老瞎子。
老瞎子称手一掂量，份量不轻，足可让他衣食无忧大半年了，忙眉开眼笑，连声允诺。得到想要的答案后，黄衣公子才悄然离去。
————
宋府。
作为本朝数一数二的大姓，宋府选址寸土寸金的章柳巷，乃是先帝赐予，天大的荣耀！就连规格超出一般的大员，那也可以说是皇恩浩荡。高楼小桥，雕栏玉砌，独特的园林让人流连忘返。
蒋葶慢悠悠的走过烂熟于心的路，一旁的丫鬟二人正端着茶水前往□□，身着桃红色的石榴裙的小怜眼尖，拉着新来的小丫鬟见礼。
“蒋先生回来了。”
蒋葶礼貌回了一笑，温温润润。
小怜脸颊红霞乱飞。
等他走后，身侧新进府伺候的小丫鬟压不住好奇，讨好着问：“姐姐，这是何人？妹妹看他年纪不大，莫不是府上的公子？”
小怜惋惜道：“不是，他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因为他曾经教着四少爷和六小姐读书识字，所以我们都习惯叫他蒋先生。”
小丫头敏锐的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他有身契在主人家手上？”府上侍候的人分为有身契和没身契的，有身契是相当于生死都拿捏在主子手里，大多是早年家里出了变故被发卖，而另一种则是正正经经去外面聘请的，是自由身。
领着她入府的小怜脸色苍白，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春蝉不屑的扫过前面越走越远的青年背影。
呵，看起来这么体面，原来跟我一样，都是奴才命。连她都不如，起码她是后来签的有年限的契约，只要安安分分的侍奉主人，时间到了自然就能出府。
“对……不住，小人不是……故意的！”
惊慌的声音让蒋葶感到一阵头脑发晕，或是他最近命犯太岁，刚被人割伤手，又被人毛毛躁躁撞到地上。
蒋葶的衣衫上粘了些草和泥土，他也不在意，自己揉着尾椎慢吞吞的爬起来。
那人莽撞撞了他，居然扶都不扶！
蒋葶叹气，注意到对面那人，约莫舞勺之年，面色青黄，一身粗布麻衣。手中抱着一堆衣物，许是衣物遮挡视线，这才不小心撞到了他。
蒋葶正想放过，眼睛扫到一样东西。于是，他疾声逼问：“这些衣物你是从哪里来的？”
下人面色苍白，吞吞吐吐，嘴唇子翕动。
他说是府上四少爷的衣物，正要送出去浣洗干净。
蒋葶呵斥：“休的蒙我！四少爷素来爱艳丽的衣衫，怎会突然换了喜好！”那些衣物都是褐色、深色居多，竟然没一件亮眼的颜色。
下人还不死心，“许是四少爷的喜好变了呢？”
蒋葶气极反笑，道：“还在狡辩，这衣物中有件赭色圆领襕衫，四少爷尚无功名，大人管家甚严。他怎么敢穿？我看着倒像是……已故七爷的衣物！”
襕衫在本朝是有功名之人才能穿的。
下人见自己的把戏被拆穿，吓得魂不附体。忙着求饶道：“小人糊涂，家中老父前段时间生了重病，急需钱财救治，求先生不要告诉主人家，不然小人会没命的……”说着说着，哀哀哭泣，身躯颤抖起来。
蒋葶恻隐心顿生，“宋府不曾苛待下人，为何不告诉大管家，提前支些月银？”
“先生有所不知，小人来的时日短，本就没有多少银子。又不得府上几位主子青眼，裴管事仗着自己资历老，本就时不时克扣月钱，更别说是提前支些。”
蒋葶知道了原委，也深表同情。这裴管家仗着自己祖祖辈辈在宋家伺候，平时就爱欺负下面的人。想当初……自己被大公子赶走的时候，可是被他冷嘲热讽许久，直到自己去了老夫人身边服侍，他顾忌着不敢欺压太过，日子才变好。
蒋葶想了想，从锦囊里面取出办事领的剩下的二十两，又觉得不够，从领口扣下来一颗成色不错的明珠，一起递给了下人。
阿德不敢接，泪痕半干、痴痴傻傻的样子几乎引得他发笑。
他温言道：“将东西原样放回去，幸好还没有卖出去，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这些钱应该够你父亲治病了。”
遂感激涕零的接过，阿德心想就当自己借的，他会慢慢还的。
蒋葶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听到大公子的传唤。未做他想，惊惊颤颤的跟着前来传唤的下人。
宋知衡住在衔水云园。
天上阴沉沉的，这时候就直接噼啪砸下来，蒋葶心里将宋知衡骂了个遍，早不传唤，晚不传唤，偏偏等到这雨落下来！还不知道今天宋知衡又要怎么折腾他！
蒋葶心里一片荒凉，只觉得自己的心比雨水还要冷。
果不其然，刚进院子，就听到他说——
“罚你跪在庭外两个时辰。”
蒋葶一脸麻木的跪下了。
隔着珠链雨幕二人的眼神似乎相交，又似乎隔着千山万水，暗暗较量。
宋知衡心理活动cos阿葶终于穿了我送的衣服，开心。
把衣服上的明珠扣下来送给别人，气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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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说书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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