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已经两个小时了，机舱内安静一片，除了机器持续的嗡鸣声，还能听到一些断续的鼾声。
樊珞很早就躺下了，但她一点也睡不着。
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还没睡着，樊珞一直保持着同样手掌交叠的睡姿，直到发麻了才会动一动。
她伸手调整了一下眼罩。
隔板左边忽然传出细微的动静。
“睡不着吗？”为了不吵醒别人，他说话都只剩气音了。
头顶传来的声音让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眼罩下的眼睫在剧烈颤抖，手却在短暂凝滞后，假装平静地收回毯下。
她知道怎样伪装睡着，那就是均匀、平稳地呼吸。
樊珞习惯性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脑子忽然响起学校眼保健操的广播声。
吸气，呼气。
吸气，呼气。
这种声音总是能让人昏昏欲睡，樊珞高中时，也喜欢趁着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手撑在额前，假寐一会。
但往往会被徐周鹤吓醒。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隔三差五就能看见他一个国际生跑来做值日生。
樊珞只要是坐在靠走廊那边，他就会在眼保健操的巡查时间过来，突然往桌上放很多零食小面包，说怕她课间饿。
高三的他，每次一站到高一美术班窗前，总像一幅突然亮起来的画，引起一阵波动。
平直的肩线撑起蓝白色校服，最顶上的两颗纽扣永远松散地挂着，露出半截锁骨。
喉结总随着揉她头发的动作轻轻滑动，而后身上的苦橙气息也会随着风飘进来。
她知道自己不是莫名奇妙地回忆过去。
就像现在，他又站到自己身旁。
手里拿着同厂家的零食小面包，只是包装更新换代了。
他一直在旁边站着，樊珞装睡不下去，拉开眼罩，坐起身来看他。
其实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死机了。
无法理解他这个时候拿着零食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
因为表情也死机了。
徐周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樊珞的表情。
还好，很正常。
看来她也不怎么难受。
他敛了敛神，掩去快要溢出来的情绪，“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刚起飞时上了餐，但樊珞没要。
他记得她最喜欢这个，身上已经习惯随身携带了，以至于在万米高空上仍能拿出来。
樊珞呼吸浮浮沉沉的。
手指藏在下面，疯狂纠缠着。
许久，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有头颈摆动的弧度在告诉徐周鹤。
他被拒绝了。
他把零食收回外套口袋里。
樊珞点起座舱的灯，说话时并未看他，“有什么事吗？”
好冷漠。
徐周鹤心都要伤透了，但他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嗯。”他借着亮一点的光，又悄悄辨别着她的变化。
又瘦了。
她的眼神太平淡了，平淡得看不出情绪。
其实他更想看见樊珞恨他的样子，这样至少证明她对他还有感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是还在生病，就是完全放下他了。
哪个都不想要。
珞……”他又下意识叫出她的小名，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截断自己的话，“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樊珞想起最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低着头扯了扯嘴角。
还真说不出过的挺好。
“还行。”
两人又陷入沉默。
樊珞理了理毯子，纯棉布料在空气中摩擦出细细索索的声响。
几乎和她的心跳同频。
果然还是好疼。
左心房装满了渴望和好的血液，而右心房装满了维持现状的血液，它们被推动着涌向全身各个角落。
一冷一热，相互吞噬，浑身发麻。
无法平稳呼吸，她罕见地咬住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冷静。
许久的挣扎后，她终于缓缓将眼神移到他脸上。
“那你过得好吗？”
她看着那个线条清晰的下巴，一上，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身上的苦橙气息又飘过来，丝丝缕缕的苦。
“你工作很辛苦。”樊珞道。
往常他出行都是头等舱的，而现在却在商务舱里熬着夜工作到现在。
樊珞一直能听到隔板旁敲击键盘的声音，他放得很轻，但她就是能听见。
“你也很辛苦。”这是他下意识的场面话。
她轻轻笑出气音。
太尴尬了，尴尬到她想笑。
徐周鹤也跟着她笑。
樊珞觉得这下更尴尬了。
徐周鹤看着她时而纠结，时而无奈的表情，心里万分折磨。
此时他们有交流的机会，他也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他怕哪句话会让她不舒服，她又会扭头就走。
不过现在是在飞机上，徐周鹤劝自己大胆一点。
“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樊珞顿了顿，不知道能不能说。
“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我可以……”
“徐翊铭和我一个组。”她道。
“我一直在想怎么处理这个小孩。”她只比徐翊铭大五岁，却总觉得他很小。
徐周鹤的呼吸难以抑制地沉下去。
如果是以往认识他们的人，是根本无法想象徐翊铭和她出现在一块的。
但徐周鹤知道，他们家，全是变态。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他一样，都忍不住。
“你不用理他，我来处理。”
樊珞摇头，“我已经给他选择了。”
她忽然笑，“结果他把那颗六芒星顺走了。”
这句话，冲进耳朵里的一瞬间，徐周鹤就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轻飘飘地被提了起来。
樊珞是在释放善意的信号。
只是过于隐晦。
她的意思是，那颗六芒星一直被她随身携带。
事情都过去五年了，徐周鹤才知道，原来樊珞当初找他要设计图纸，是真的要再做一个。
她肯定很喜欢那颗六芒星。
“那另一个，要不要还回给你？”
“毕竟已经是送给你的。”
“一直放我那里不好。”
徐周鹤试探道。
接受吧，他想。
樊珞默了默，轻轻摇头。
她也不知道。
准确来说，是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收下。
如若说樊珞自己定做的那个是她用来提醒自己，即便喜欢也不能沉湎过去。
那徐周鹤自己做的那一个，便是她现在害怕的沉湎。
她想要和他缓和关系的心思，突然卡在了这里。
虚假的平和过后，气氛终于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
尴尬，苍白，疏离。
樊珞垂下睫，“没什么事，我就继续睡了。”
“你也去休息吧，周鹤哥。”
周鹤哥，她这样陌生喊他，但他觉得今晚已经够了。
“晚安。”他的手无意识抬起，想要像以前一样揉她的头发。
在徐周鹤还没反应过来要收手时，
她却已经躲去侧边，并戴上眼罩，语气很硬，“晚安。”
樊珞想要提前做好白天面对他的准备。
可她实在太累了，这一整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十几个小时却像过了一个世纪，刚躺下几秒，还未开始思考，大脑便已昏睡过去。
这次，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替代了这架飞机，沿着既定的航线，在蓝天白云间自由翱翔，最后飞往遥远的目的地，
英国，伦敦。
樊珞是被一阵轻微的颠簸晃醒的。她睁开眼时，机舱内的灯光已经调亮，窗外是灰蒙蒙的晨光。
她下意识看向左边，徐周鹤也在看她。
她看不出他眼里的情绪。
“距离降落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够吃一份早餐。”
樊珞移开眼神，她现在不太想接受他这种关心，却没有办法忽视身体的生理需求。
她快十二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好。”
洗漱回来后，乘务员给她上了一份英式早餐。
有些残缺的早餐，那些她不喜欢的配菜直接去掉了。
樊珞掩去一瞬间的不自在，垂下睫，握着刀叉，用从小就学会的标准动作默默吃着。
他的那些员工已经开始上班了，在围着他低声讨论，隐约能听到什么“方案”、“报价”、“估值”。
似乎是跨国并购。
徐氏去年开始转型，最近的动作大到她都能听到些新闻动态。
他应该挺累的，都没怎么睡，眼睛里全是血丝。
樊珞收回视线，拿起餐巾擦了擦。
这是工作的常态，没什么好问的。
等她把早餐吃完，很快就有乘务员帮她把东西收走，顺带把座椅靠背和小桌板都调好。
快降落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抵达......"
樊珞特意等到其他人都动身了，才解开安全带，落后几步下了飞机。
她想去行李转盘那拿行李。
刚想往另一个方向拐去，围在徐周鹤身旁的工作人员忽然散开。其他人往前，但他停在原地。
樊珞也停下，远远望着他。
他穿着那身笔直的黑西装，回头看她。
一道玫金色的光忽然闪过。
樊珞这才发现，他胸前斜插着一支玫瑰金色钢笔，和自己当初送的那支一模一样。
她默默算了算，那年她14岁，画画忘了哥哥生日，于是随便挑了支没用的钢笔送过去。
当然后面也补了其他礼物。
一支钢笔用10年？
发现自己刻意算少四年后，樊珞莫名笑了笑。
他也跟着挤出笑容，"我们有专车，要派人送你吗？"
"不用，"樊珞的视线，隔着来往的人群，有些漂浮，她摇头，“明钰的助理会来接我。”
“好。”他点头。
这个距离太远了，徐周鹤想走近些，却在看见她后退的动作时，猛然止住脚步。
他的眼底闪过挣扎，“明天是杀青对吧，我要是能忙完，能过去看看吗？”
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要去找明钰的事情，只有明钰和她的团队知道。
樊珞的头顶升起密密麻麻的恐惧感，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已经在背后扼住她的喉咙。
她下意识攥紧行李箱的拉杆。
膝盖动了动，却无法退后，因为腿也在发麻。
“为什么？”她的嗓音在颤，可她控制不了。
看见她的脸瞬间变白，徐周鹤忙道，“我是投资人。”
这句话说完，她的肩膀下沉，胸腔起伏也变小了。
她松了口气。
“这是你的自由。”
樊珞低下头去看放在拉杆上的左手。
刚刚太用力了，有些发疼。
“珞珞......”他又说了些什么。
徐周鹤的声音本就不大，隔得远了，更是细微得快听不清。
樊珞在犹豫要不要认真听。
“樊珞！”他忽然喊出她现在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响亮到让她不得不抬起头。
周围的机场工作人员听不懂中文，抬起头来看了看，很快又移开视线。
“樊珞。”他又生疏地叫她一遍。
只见他拿出手机，修长的食指在亮起的屏幕上叩了两下。
他是说，能不能解除他的拉黑。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手心还在下意识用力，好疼。
樊珞还在挣扎。
她清楚地知道，“珞珞”和“樊珞”代表的是不同的意思。
前者是过去的她，而后者是现在的她。
徐周鹤是在恳求樊珞的原谅。
可他胸前那支笔又是那么的扎眼，那是过去的她送的。
樊珞手里仿佛拿着0.0001克的砝码，而面前是早已配平到0.0001克精度的天平。
一念偏差，就是另一种结果。
视线已经模糊到他的身影变成黑色光点了。
而樊珞选择了，
笑着把砝码交给他。
她用力转身，闭上眼。
此刻她仍然无法确认徐周鹤到底想要什么，她的内心却悄悄做了选择。
手背抵在下巴上，挡住要落下的眼泪。
随便了，先走吧，去哪都好。
驼色的长风衣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颜色。
徐周鹤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挺直的脊背忽然弯起弧度，他低下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不难过，他只是太开心了，开心到想哭。
但他不能哭。
超级重修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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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苦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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