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雪粒子打在青瓦上沙沙作响,沐云初缩了缩脖子,将狐裘又紧了紧。他怀中抱着一匣新得的徽墨,是萧霁清差人从江南快马送来的,墨锭上刻着"松烟凝雪"四字,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紫光。
熟悉的唤声穿透风雪,沐云初抬头,便见萧霁清身着玄色大氅,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正踩着积雪向他走来。三皇子发间落了些雪花,眉眼却如春日初融的溪水,含着融融暖意。
“怎的站在风口?”萧霁清抬手替他拂去肩上雪花,指尖触到狐裘毛领时微微一顿,“这裘衣可是太单薄了些。”
沐云初摇头:“阿清送的东西岂会单薄?不过是方才在廊下赏梅,贪看了会儿雪景。”他侧身让出半步,露出身后那株老梅——枝头数朵寒梅开得正盛,花瓣似薄冰雕成,花蕊凝着雪粒,倒比寻常红梅多了几分清绝风骨。
萧霁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的轻笑一声:“这梅花开得倒像你我初见时的模样。”
沐云初指尖微动,墨匣上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七年前他以质子之身入盛京,初到三皇子府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那时他蜷在马车角落,衣上还沾着北疆的霜雪,抬眼便见少年皇子立在梅树下,玄色衣袂被风掀起,腰间玉佩碎成两半,半块在他手中,半块在自己怀里。
“那时你像只受惊的小兽,”萧霁清忽然伸手,指尖掠过他眉梢,连睫毛都凝着冰碴子,却偏要昂着头,好似谁也瞧不上。
沐云初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盯着雪地:“毕竟是质子,总得装些硬气出来。”
话音未落,忽觉肩头一沉,却是萧霁清将自己的裘衣解下来披在他身上。玄色衣料带着对方体温,混着雪水与沉水香的气息,将他整个人裹住。沐云初正要推辞,却听萧霁清在头顶低笑:“装什么硬气?在我面前,阿初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雪粒子渐密,两人躲进暖阁时,衣襟上都沾了层白霜。小太监早已烧好炭炉,案上摆着新烹的牛乳茶,乳白的茶汤里浮着几颗蜜渍金桔,甜香混着松烟墨味,熏得人眼眶发烫。
萧霁清挽起袖口研磨,墨块在砚台中旋转,渐渐洇开一片浓黑。沐云初从怀中取出一卷宣纸,展开时却不小心扯到边缘,露出半道裂痕。
“这是......”萧霁清抬眼,目光落在纸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水图上。画中群山巍峨,中间一道峡谷蜿蜒,隐约可见北疆特有的胡杨林。
沐云初指尖抚过裂痕,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去年冬至画的,想着等开春寄给父亲......”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北疆王早在半年前的战乱中殒命,这画,终究是寄不到了。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炉中木柴爆响的声音。萧霁清放下墨块,忽然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阿初可知,为何我总让你替我抄书?”
沐云初抬头,撞上对方深如寒潭的眼眸。萧霁清指尖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你的字里有北疆的风”他轻声说,“每次看你伏案书写,便觉得......仿佛离你更近了些。”
窗外风雪骤然大了起来,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沐云初只觉心跳如鼓,仓促间抽出手指,却碰翻了砚台。浓墨泼在宣纸上,将那道裂痕染成狰狞的黑疤,倒像是给这幅残画添了道血色伤痕。
“我......”他慌忙去扶砚台,却被萧霁清反手握住手腕。萧霁清掌心滚烫,像团火要将他灼伤:“阿初怕什么?”萧霁清俯身,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怕我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怕......你自己也动了心?”
沐云初猛地抬头,却见萧霁清眼中翻涌着极深的暗色,像北疆深夜的戈壁,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御书房,听见几位大臣议论三皇子婚事,说陛下属意丞相之女,不日便要赐婚。
“阿清该娶世家贵女,”他低声说,用力挣开对方的手,“而我......不过是个质子。”
萧霁清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质子?阿初可曾把自己当质子?还是说......”他看着沐云初“你始终觉得,我对你的好,不过是皇子对质子的施舍?”
沐云初想起七年来无数个深夜,萧霁清披着星霜来他屋内,带着江南的蜜饯、塞北的干果,甚至偷偷运来北疆的沙枣树苗,种在他窗前。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关怀,原来早已织成一张密网,将他困在其中。
“不是施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是......我贪心。”
话音未落,便被人猛地按在椅背上。萧霁清的吻带着雪水的凉意,却又烫得惊人,像是要将这些年的隐忍与情愫都碾进他骨血里。沐云初先是僵直如石,随后忽然伸手攥住对方衣襟,指甲几乎掐进萧霁清后背——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像是北疆的雪墙,在春日暖阳下分崩离析。
不知过了多久,萧霁清才松开他。两人额头相抵,各自喘着粗气。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两团交叠的影子。沐云初望着萧霁清泛红的眼角,忽然想起方才打翻的墨汁,忙回头去看那幅画。
却见宣纸上的墨渍竟在月光下洇成了另一番景象:浓黑处似群山莽莽,淡墨处如流水潺潺,原本狰狞的裂痕,倒像是山间一道飞瀑,正从高处跌落,溅起万千水花。
“瞧,”萧霁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轻笑,"天意都让我们破镜重圆。"他伸手拾起案上半块玉佩,与自己腰间那块拼在一起,裂痕处严丝合缝,竟看不出曾碎过的痕迹。
沐云初伸手触碰玉佩,触手生温。这对玉佩原是萧霁清生母所留,七年前他初入府时,少年皇子亲手将玉佩掰成两半,说“日后你我便是兄弟”。如今看来,哪里是兄弟,分明是......
“明日我便去请旨,”萧霁清忽然握住他的手,眼中燃着灼灼星火,“求父皇允我开府建牙,届时......”
“不可!”沐云初惊得抬头,“如今太子与二皇子相争正酣,你若此时请旨开府,定会被视为朋党之争......”
“无妨,”萧霁清指尖掠过他唇畔,“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皇子。阿初只需知道,”他忽然将沐云初拦腰抱起,走向内室的雕花拔步床,“从你入府那日起,我的天下,便只有你一人。”
帐幔轻垂,炭炉将室内烘得暖如春日。沐云初望着头顶金丝暗纹的帐顶,忽然想起北疆的胡杨林——那些扎根戈壁的树木,看似孤弱,却能在风沙中站成永恒。或许他与萧霁清,便如这寒梅与孤松,终能在这帝王家的风雪里,守得一段清绝风骨。
晨雾初起时,沐云初被窗外的鸟鸣惊醒。他侧身望去,见萧霁清正倚在床头看书,晨光透过窗棂,在他发间镀了层金边。三皇子察觉他醒来,便放下书卷,伸手替他拢了拢被子:“昨夜可睡得安稳?”
沐云初脸颊发烫,正要开口,却听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隔着屏风禀道:“殿下,陛下宣您即刻进宫,说是......太子殿下遇刺了。”
萧霁清脸色微变,低头在沐云初额间轻吻:“乖乖等我回来。”他迅速穿戴整齐,临出门时又回头,目光落在床头那对拼合的玉佩上,“待此事了结,我便带你去看真正的北疆雪景。”
房门轻掩,沐云初望着空荡荡的床榻,忽然想起昨夜萧霁清说的话。帝王家的风雪从来凛冽,可他忽然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无论前路多少荆棘,总有人会与他并肩而立,像那株老梅,在寒冬里开出最绚烂的花。
窗外,早梅又落了几片花瓣,却有新的花苞在枝头孕着,像是在等待某个春日的清晨,与朝阳一同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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