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声惊破残梦时,萧霁清已在偏殿换好了玄色劲装。亲卫陈砚捧着鎏金虎头湛金枪立在廊下,枪缨上的红穗子浸透雪水,沉甸甸地垂着,像极了昨夜冷宫里未燃尽的残火。
“殿下,马匹和军医都已备好。”陈砚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落在萧霁清缠着绷带的左臂上,“祁连山此时积雪齐膝,您的旧伤......”
“无妨。”萧霁清将《千金方》塞进贴身甲胄,指尖触到夹层里那张泛黄的纸条,“去把‘踏雪’牵来,再带十斤雪绒花干。”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沐先生的药箱也装上。”
陈砚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自昨夜冷宫走水后,宫里便传出“沐云初畏罪**”的消息,可殿下晨起时却亲自去太医院清点了沐云初生前常用的药材,连那个刻着“初”字的药碾子都让人包了起来。
出玄武门时,天边正浮着层铅灰色的云。萧霁清勒住缰绳,回望宫城角楼,飞檐上的积雪突然塌落,在红墙上砸出一片白渍,像极了沐云初临终手札上那滩被血泪晕开的墨痕。他忽然伸手摸向腰间,那里不知何时已挂上了沐云初的药囊,鹿皮袋子上还绣着半朵未完工的雪绒花。
祁连山的雪比三年前更烈。行至半山腰时,暴风雪突然而至,碗口大的雪片砸在护心镜上叮当作响。萧霁清抬手遮住眼睛,却在风雪间隙看见前方山坳里闪过几簇黑影——是狼群,足有三十余只,绿莹莹的眼睛在雪雾中忽明忽暗。
“护好药箱!”他拔刀出鞘,霜刃在暮色中划出冷冽的弧光。当年在漠北战场上,他曾单骑斩过狼王,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慌。不是怕狼,而是怕这暴风雪会掩埋当年的痕迹,怕那些被说成“通敌证据”的真相,会和沐云初一起,永远冻在这皑皑白雪之下。
刀光映着雪光,狼群终于在黎明前退去。萧霁清擦着刀刃上的血,忽然听见陈砚在身后惊呼:“殿下,这里有个山洞!”
洞口被积雪半掩,洞壁上隐约有火烧过的痕迹。萧霁清举着火折子往里走,目光突然被洞顶垂落的冰棱吸引——它们长短不一,却排列得异常整齐,像极了某种信号标记。他蹲下身,指尖抚过地面焦黑的草木灰,忽然摸到一块残缺的木牌,上面“粮草”二字虽已烧得模糊,却正是当年他军中的标记。
“当年我们改道来此避瘴气,”他声音沙哑,“却发现预先存放的粮草被烧,四周又有伏兵......陈砚,你说,若真有瘴气,这些草木为何烧得这么干净?”
陈砚浑身一颤,刚要开口,洞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萧霁清猛地转身,只见三骑快马冲破雪雾,为首之人披着玄色大氅,正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周德海。
“三殿下果然在此。”周德海翻身下马,袖中滑出一道明黄卷轴,“陛下有旨,命殿下即刻返回——祁连山发现逆党余孽,恐有埋伏。”
萧霁清盯着那卷轴,忽然想起昨夜冷宫里那半块玉佩。皇帝口口声声说沐云初是细作,却在火势最旺时派人“救火”,究竟是想救什么?他抬手按住刀柄,却听见周德海又道:“殿下可知,沐云初的尸身至今未寻到?陛下担心......”
“住口!”萧霁清厉声喝止,却在话音未落时听见山洞深处传来异响。他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进去,火折子的光映出洞壁上斑驳的刻痕——是刀刻的地图,标注着祁连山各条隐秘山道,其中一条赫然直通皇城近郊,旁边用朱砂写着“斥候营”三字。
“这是......”陈砚举着刀靠近,却突然被萧霁清拽到身后。洞顶的冰棱正在簌簌掉落,某块凸起的岩石后,隐约有金属反光。
“小心!”萧霁清挥刀劈落,一支弩箭擦着耳际钉进石壁。下一刻,十余名黑衣人从阴影里窜出,手中兵器泛着幽蓝光芒——是淬了毒的。
刀光剑影间,萧霁清忽然瞥见为首黑衣人腰间的玉佩——双鱼衔环纹,正是当年太子府的信物。他心中一凛,挥刀砍断对方手腕,却在黑衣人倒地时看见其领口露出的刺青:一只展翅的鹰,与三年前祁连山伏兵尸体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太子党。”他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挥刀逼退众人,“当年埋伏我们的,根本不是敌军,是......”
话未说完,洞外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萧霁清心头剧震,冲出去时只见漫山遍野都是骑兵,银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皇帝亲卫的“雪狼营”。而骑在最前方的,竟是本该在京城养伤的太子萧霁弘。
“三弟这是要谋反?”萧霁弘拨弄着指间玉扳指,嘴角挂着冷笑,“带着兵器私闯军事要地,还敢杀朕的暗卫?”
萧霁清握紧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突然改了口,为何派周德海来“传旨”——这根本是个圈套,一个将他逼入绝境的圈套。而当年祁连山之役,恐怕从一开始就是太子为了除去他这个“军功赫赫的三弟”而设的局,沐云初不过是被选中的替罪羊。
“太子可敢与我当面对质?”他仰头望着马上的萧霁弘,“当年粮草被烧,斥候营为何突然失踪?还有这些暗卫的刺青......”
“够了!”萧霁弘挥手打断,“父皇已下旨,念你多年战功,免去死罪——但需即刻交出兵符,去国子监反省。”他目光扫过萧霁清腰间的药囊,嘴角笑意更冷,“至于那个细作的余党,若是再让朕发现......”
话音未落,山风突然卷起雪雾。萧霁清望着太子身后整齐排列的雪狼营,忽然想起沐云初手札里的“陷阱”二字。原来这才是真相:皇帝明知太子设局,却默许了这场阴谋,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收回兵权,需要一个借口让战功赫赫的三皇子不再威胁太子的储位。而沐云初,这个来自敌国却心怀仁术的质子,不过是棋盘上最先被舍弃的卒子。
“兵符在此。”萧霁清解下腰间的鎏金虎符,却在递出时突然松手,虎符坠落在雪地里,“但祁连山的真相,我必查清楚。”他转身望向连绵雪山,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冷,“就像沐先生说的,这宫里的雪是红的,但祁连山的雪......终有一日会洗净血污。”
萧霁弘脸色铁青,正要下令拿人,却听见山下传来急报:“启禀太子殿下,户部突然清查三年前祁连山粮草账目,发现......发现当年申领粮草的文书上,盖的是您的私印!”
雪狼营突然一片哗然。萧霁清猛地回头,只见陈砚骑着快马冲上来,手中高举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正是他昨夜在冷宫里找到的沐云初手札,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补上了新的字迹:“粮草印信,藏于药庐地砖下。”
“不可能!”萧霁弘脸色骤变,“那贱人明明......”他猛地闭上嘴,却已太迟。萧霁清盯着他瞬间慌乱的眼神,只觉心底腾起熊熊烈火——原来沐云初早就知道真相,早就将证据藏好,却在皇帝搜查药庐时故意不解释,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认罪”被杀,才能让幕后黑手放松警惕,才能让这卷藏着真相的手札,有机会被带到祁连山。
“太子殿下要解释么?”萧霁清拾起虎符,缓缓逼近,“还是说,您想和父皇解释,为何当年敌军能精准伏击我们?为何斥候营的密道图会出现在您的暗卫手里?”
山风卷着雪粒扑在众人脸上,萧霁弘的坐骑忽然受惊嘶鸣。他望着萧霁清手中的手札,又看看周围渐渐露出怀疑神色的雪狼营将士,忽然纵马后退,厉声下令:“杀了他!灭口!”
弓弦声响的刹那,萧霁清本能地侧身躲避。却见一支银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咽喉射向萧霁弘——不是来自太子的亲卫,而是从更高的雪山之巅。
“保护太子!”周德海惊呼。雪狼营顿时乱作一团,萧霁清趁机翻身上马,陈砚已带着几个亲卫杀出重围。他们在暴风雪中狂奔,身后传来萧霁弘的怒吼:“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色四合时,他们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山坳里找到避风处。萧霁清摸着怀中的手札,忽然摸到夹层里还有东西——是片干枯的雪绒花,背面用极小的字写着:“祁连山东麓第三道峡谷,有旧斥候营遗迹,可证清白。”
他抬头望向雪山,峰顶的积雪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极了沐云初第一次为他诊治时,眼中映着的烛火。原来那个总在雪夜熬药的大夫,早已将真相织成了一张网,只等他一步步揭开;原来那句“来生若逢,愿在市井”,竟是用性命为他铺就的前路。
“陈砚,”他握紧缰绳,“明日天亮,我们去东麓峡谷。”
“可是太子的追兵......”
“不用怕。”萧霁清摸了摸腰间的药囊,忽然露出苦涩的笑,“沐先生用命换来的线索,岂能辜负?再说......”他望着漫天星斗,声音渐渐低沉,“这宫里的雪是红的,但我偏要在这祁连山上,踩出一条白路来。”
山风掠过峡谷,卷起地上的雪绒花。萧霁清伸手接住一朵,任其在掌心融化,混着掌心未愈的伤口,滴落在手札的“清白”二字上。他忽然想起沐云初曾说过,雪绒花看似柔弱,却能在极寒之地扎根——就像有些人,看似身处黑暗,却始终向着光明生长。
怀里的《千金方》忽然翻开,书页间掉出张纸条,是他今早匆忙间塞进的。上面是沐云初的字迹:“将军此去,若遇风雪,可饮雪绒花汤驱寒。勿念,勿停。”
他攥紧纸条,望向漆黑的夜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狼嚎。不是威胁,而是某种悲壮的呼应。祁连山的雪落在他的甲胄上,却再也冻不住他眼底的光——那是历经寒冬后,即将破土的春芽之光。
雪越下越大,却掩不住马蹄声里的坚定。萧霁清拨转马头,任由风雪扑打面颊,心中却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这一局,他不仅要为沐云初洗清冤屈,更要让这吃人的皇宫,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霜刃照孤影,孤影映清白”。
东方既白时,祁连山东麓的雪地上,一行马蹄印正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延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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