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晨雾漫过梅林时,沐云初正对着铜镜系发带。
鎏金镜里映出他苍白的脸,鬓角新添的细纹是昨夜熬夜核对通商账册的痕迹。指尖触到发带尾端的绿萼梅刺绣,针脚细密如萧霁清三年前送他的第一盏宫灯,却在系到第三道时忽然松开,任由丝带如流水般滑落在地。
“公子,三皇子殿下遣人送来了紫笋茶。”侍女推门进来,青瓷茶盏搁在案头时发出轻响,“殿下说,这是今春头茬……”
“知道了。”沐云初打断她,声音比洱海的雾更冷。他望着窗外隐约可见的北临商队旗帜,鎏金狼首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萧霁清眼底捉摸不定的神色——自通商大典后,这人来南诏王帐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开口必谈“西域铁矿”“北临马政”,仿佛他们之间除了国事,再无其他。
卯时三刻,王帐传来急召。
沐云初踩着露水穿过梅林,未开的花苞上凝着冰晶,像极了萧霁清昨晨离开时眸中的寒意。兄长坐在主位上,指间转着北临送来的鎏金酒盏,盏底“清”字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与他腰间雪鹰短刀的纹路形成刺眼的对比。
“北临使团要借道南诏,”沐云澜开门见山,酒盏重重磕在案几上,“去攻打西域的乌孙国。”
帐内响起倒抽冷气声。沐云初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乌孙国是南诏的盟友,三个月前他刚与乌孙王子签下互市契约,契约上还盖着萧霁清的私印。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人在驿馆说的话:“西域之乱,北临不得不平。”此刻想来,竟是如此讽刺。
“兄长打算如何应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即将崩塌的预感。
沐云澜忽然甩袖,露出身后的军事地图,乌孙国境用朱砂画着醒目的“斩”字:“北临要借道,我便要他们用玉门关以西三城来换。”他忽然转头看向沐云初,“而你,要去北临使团传话。”
晨雾钻进帐帘,化作水珠落在沐云初后颈。他望着兄长眼中的坚定,想起十二岁那年这人背着他躲避北临追兵,刀刃上的血珠滴在他衣襟上,染出一朵红梅。此刻的兄长,依旧是南诏的王,而他,不过是夹在两国之间的质子。
“好。”他轻声说,转身时瞥见帐外闪过的玄色衣摆,鎏金剑鞘上的云纹刺得他眼眶生疼。萧霁清正倚在梅林旁,指尖捻着朵未开的花苞,听见他的脚步声后抬头,目光交汇的瞬间,却像被雾蒙住般,看不清情绪。
“沐大人。”萧霁清的声音带着疏离,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交缠的指尖、温热的吻,“北临皇帝有旨,望南诏王顾全大局。”
沐云初盯着这人眉间的朱砂痣,那是昨夜他替这人上药时触过的地方,此刻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他忽然想起在北临时,这人总爱用“本宫”自称,唯有在寝室内才会低唤他的名字,而现在,连“阿初”都成了奢望。
“顾全大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讥讽,“北临要攻打南诏的盟友,这就是所谓的大局?”
萧霁清的指尖顿在花苞上,花瓣承受不住力道,悄然飘落。他忽然轻笑,那笑容像极了北临冬日的冰棱:“沐大人别忘了,你是南诏的通商大使,更是北临的质子。”他忽然逼近,鼻尖几乎碰到沐云初的,“你的命,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沐云初心口。他想起三年前初入北临时,萧霁清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你的命攥在本宫手里”,那时他只觉得恐惧,如今却只剩心寒。梅林的风卷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的雪鹰短刀,刀柄与萧霁清的剑鞘曾是一对,此刻却像是宿敌。
“是,”他后退半步,喉间泛起涩意,“萧三皇子殿下的棋子,怎敢有自己的主张?”
萧霁清的瞳孔骤缩,“萧三皇子殿下”这称呼像把刀,剜得他心口生疼。他忽然想起昨夜在驿馆,沐云初靠在他肩头说“我哪里都不去”,此刻那人眼中的光却灭了,像被雾锁住的星子,再也寻不到踪迹。
“明日辰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南诏王若不答应借道,北临铁骑将踏平乌孙,直达南诏边境。”
沐云初望着这人转身离去的背影,玄色披风扫过梅林,惊起一片露珠。他忽然想起北临的童谣:“云纹遮日,雪鹰折翼。”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两条相交线,短暂的交汇后,终将渐行渐远。
回到寝帐时,案头的紫笋茶已凉透。沐云初盯着茶盏上的云纹图案,忽然抓起盏身砸向墙壁,青瓷碎裂声中,他看见茶渍在毡毯上蜿蜒成河,像极了萧霁清鎏金剑划出的血痕。
“公子!”侍女惊呼着进来,却在触及他眼底的寒意时,慌忙退下。
深夜,沐云初独自坐在洱海边。浪花拍打着礁石,像极了萧霁清昨夜拥抱他时的力道。他摸出怀中的碎玉,绿萼梅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忽然想起这人曾说“碎玉重圆,便是永恒”。此刻的碎玉依旧在掌心,而说这话的人,却已忘了初心。
“阿初?”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沐云初慌忙擦去眼角的泪,转身时却看见萧霁清立在雾中,玄色衣袍湿了半截,显然是蹚过浅水滩过来的。这人的指尖还滴着水,却在看见他泛红的眼眶时,骤然握紧。
“你来做什么?”沐云初别过脸,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冷漠。
萧霁清抬手,想替他拂去脸上的水雾,却在触及他冰冷的肌肤时,猛地缩回手。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个锦盒,里面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半朵绿萼梅,与沐云初发带尾端的刺绣一模一样。
“送你的。”他的声音低哑,“北临的能工巧匠……”
“不必了。”沐云初打断他,转身走向王帐,“萧三皇子殿下的礼物,臣不敢收。”
锦盒“啪”地掉在礁石上,羊脂玉簪滚落在沐云初脚边。萧霁清望着那人决绝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小阿初举着银哨追了他三里地,哭着说“清哥别走”。此刻的他想伸手抓住那人,却只能看着雾越来越浓,将彼此的身影隔成两个模糊的点。
“沐云初!”他终于喊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戾,“你以为南诏王真的会为了你,与北临决裂?”
沐云初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萧霁清上前一步,海水漫过靴底,“就像本宫曾经利用你一样。”他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自嘲与悲凉,“我们都是棋子,阿初,唯有彼此……”
“住口!”沐云初猛地转身,“别用这个名字叫我!你我之间,不过是国事公办!”他忽然抽出雪鹰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若萧三皇子再步步紧逼,休怪南诏不客气!”
刀刃划破萧霁清的衣袖,在他小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这人却不躲不闪,任由鲜血滴进海水,染出一片暗红:“你终究是要骗自己的,对吗?”他忽然伸手,握住刀刃,鲜血顺着指缝滑落,“就像本宫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北临的将来。”
沐云初的手开始颤抖,短刀“当啷”落地,惊起一群水鸟。他望着萧霁清小臂上的血珠,想起这人曾说“你的疼,本宫替你受”,此刻却亲手伤了这人。雾气中,萧霁清的脸越来越模糊,却清晰得能看见他眼中的痛苦,那是比刀刃更锋利的伤。
“为什么要这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明明可以……”
“因为本宫是北临的皇子,”萧霁清打断他,指尖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头,“而你是南诏的质子。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风雪。”他忽然低头,吻落在他眉心,咸涩的泪水混着血味,“但本宫偏要逆天改命,哪怕……”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号角声——是南诏的预警信号。萧霁清猛地推开沐云初,鎏金剑出鞘的冷光映得雾气发紫。数十名南诏暗卫从雾中冲出,为首者提着萧霁清的亲卫头颅,刀刃上凝着冰晶。
“三皇子殿下,”暗卫单膝跪地,“南诏王有令,请您即刻离开洱海。”
萧霁清攥紧沐云初的手腕,却在触及他袖中硬物时,瞳孔骤缩——那是北临皇帝亲赐的密旨,三天前他亲手塞进这人袖中,上面写着“必要时,可取南诏王性命”。他忽然想起沐云澜今早的眼神,那是种近乎怜悯的审视,像在看两只困在蛛网中的虫。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松开手,任由暗卫将他带走。沐云初望着这人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密旨里的另一句话:“质子若有异心,可就地处决。”指尖触到袖中的密旨,他忽然觉得可笑——原来他们都在利用彼此,原来所谓的“互为刀刃”,不过是一场笑话。
雾越来越浓,遮住了洱海的月光。沐云初拾起地上的羊脂玉簪,簪头的绿萼梅上沾着萧霁清的血,像极了他们之间破碎的情分。他忽然想起北临的谚语:“雾起时,人相离。”此刻的雾,终是将他们困在了各自的牢笼里,再难相拥。
寅时初,王帐传来兄长的召见。
沐云初望着案几上的通商密档,上面用朱砂批注着“毁约”二字,忽然明白萧霁清昨夜的警告不是威胁,而是求救。他想起那人小臂上的伤口,想起他眼底的痛苦,终于明白——在北临的权谋里,萧霁清不过是颗更重要的棋子,而他,是这颗棋子的软肋。
“阿初,”沐云澜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明日随北临使团回北临,做本宫的眼睛。”他忽然递来个锦盒,里面是南诏王室的毒药,“必要时,替兄长除去隐患。”
锦盒在掌心发烫。沐云初望着兄长眼中的信任,想起十二岁那年这人背着他杀出重围,却在他昏迷时,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此刻的兄长,依旧是他的亲人,而萧霁清,是他的爱人。可在这乱世中,亲人与爱人,终究不能两全。
“好。”他轻声说,将锦盒贴身藏好,“兄长放心,阿初……会办妥的。”
走出王帐时,雾已散了大半。沐云初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想起萧霁清曾说要带他看洱海的日出。此刻的朝阳依旧会升起,只是看日出的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霜雾锁重楼,情字最难留。他忽然明白,有些路,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的可能。而他们的故事,终将在这雾霭沉沉中,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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