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走出胡同,在路口打了辆车回石景山。
宋衍老家在清州,东南沿海,信仰氛围浓厚。他十二岁入道,随师父去了余杭,十五岁靠化学竞赛保送了京州大学,于是又北上读书。
那时,他很疑惑,当道士了为什么还要读书,师父敲他的脑袋,说:“你不读书学个生计,你要跟我抢饭吃吗?”
宋衍:“啊?”师父:“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以为道士靠喝西北风修仙吧。”
后来学了化学,他还跟师父感叹:“我果然是入道的命,换个地方搞阴阳罢了。”阴离子和阳离子的互补,这就是天道吧。
宋衍转段之后主攻生物化学,博士论文是关于甲基转移酶的,他读书那会儿,刚刚有一些研究发现组蛋白、DNA等等物质的甲基化都会影响胚胎发育。
所以,老教授对宋衍没有继续搞科研这事儿,一直耿耿于怀。听到宋衍说自己在折元宝,沉默得更厉害了。
如果不是师父突然离世,他想,他现在应该也出一些成果了。
或许说过世不太准确,常人离世,道士们总能知道三魂七魄在哪里,上天入地,不管是位列仙班还是投胎转世,他总能去送上一程。
但宋衍的师父是完完全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魂魄到躯体一点都没留下,全部没了。只遗下一张写着“吾命休”的字条,和一个大六壬式盘。
无从问,便无从解,宋衍至今没弄明白这个式盘的意思。
宋衍知道,师父还有事情没交代,或许真相就在这个式盘里。且不见躯体,不见魂魄,他始终不甘心,于是他留在京州,一边修行,一边打听师父的消息。
王归的住所,南城双槐树小院,就是道上的消息网。
小院的故事,要从许青说起。
百年前,这院中的槐树,还是两棵槐树。吟萍被活埋在槐树下,冤魂不散,于是两棵树交缠在一起,长成了一棵。
院中时时闹鬼。
许青师爷来到京州后,没有落脚的地方。这闹鬼的院子卖不出去,师爷来此捡了个漏,花便宜价钱买下这闹鬼院子,再将吟萍超度,收到坛下当个猖兵。
既有法术可以使兵马显形,于是就让吟萍在院中做点端茶送水的事。后来,因为东洋人作乱,许青又陆陆续续收了不少的妖魔鬼怪。
久而久之,附近的人知道南城双槐树院子中,住了位高人。
那院中,白天瞅着空无一人,晚上可热闹极了,等天一亮,又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过人一样。
人们虽然害怕,但若有解决不了的鬼神之事,都会往南城双槐树小院指路。
师爷心善,瞅着有些孤魂野鬼怪可怜的,便在院中布上香火,只要留下一个消息,就可以食用一炷香。
人间有六度空间理论,但鬼到处飘,只要二三度就能建立起整个关系网。于是没过多久,南城双槐树小院成了三界**最大的瓜田。
从酆都大牢某阴差上班摸鱼导致逃跑了只小鬼,到今年的蟠桃会去了哪些尊者,再到某某山里某某妖精搞山林霸凌,幸得路过的某道长主持正义,各种消息全部网罗。
消息爆炸也不好,无用消息太多。
吟萍生前是个识字的学生,师爷便让她兼职做个文书,整理有用的消息。长此以往,年年归档,耳房修成了个档案馆。
宋衍刚认识王归的时候,最喜欢去耳房吃陈年老瓜。
许青师爷早已登金桥而去,然而并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院子并院子里的“生物”全部留给了王归他师父。
王归他师父是个神秘的徒步旅行爱好者,宋衍只见过一次,那人穿着西装,戴着墨镜,即停即走。听闻,王归和沈离都是他跟着耳报神,徒步到家门口收来的。
走得实在太快了,宋衍怀疑他们师门有什么日行千里的古老法术。当然,后来王归晒出一沓高铁票对此表示否认:“或许你听说过京津冀第一铁屁股?”
自然而然,小院到了王归手上,他也莫名其妙冠了个“南城教父”的名。
这些年,人来人往,消息网一直在,“解决不了的鬼神之事就去南城双槐树院子”的传统也一直在。
尽管,求助的人和救助的人,都早已变了。
宋衍本以为,在这样的消息网下,一定很快就有师父的线索,没想到一晃八年过去,杳无音信。
每周去烧东西,顺便看孤魂野鬼妖魔鬼怪写的垃圾小简报,妈的,这种骗香火的他见一个打一个。
宋衍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窗边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一部分视野,墙壁尽是晦色,整个房间安静、阴郁。地板上,还有折好的元宝堆成小山,还没折的纸板叠成一册。
宋衍在玄关处脱鞋,手机发出荧光,王归发了条消息过来。
【AAA王哥鸡蛋批发老客户优惠】:
「真不用做了?明天是个吉日,早上勅赦正好呢。」
“……”
【持而盈】:
「真不用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你这名字怎么回事?」
【AAA王哥鸡蛋批发老客户优惠】:
「最近有傻逼举报我搞封建迷信,换个低调点的名字隐匿在人群中。」
【AAA宋哥不锈钢锤子批发量大优惠】:
「可能是红眼病同行吧,提醒我了,我也改一个。」
另一边,王归和沈离还在坛上。
沈离提醒:“师兄,宋宋说不用做了。”
王归把手机塞给沈离,上面是用app起的一个大六壬式盘。“我给他起了一课,自己看,首尾相见始终宜,他跑不掉了。”
这个app叫“天桥趣味数学”,是玄学圈里一个很好用的起卦排盘工具,不仅项目齐全,还可以下罗盘,出去看风水也能用。
这年头已经没人用木头盘了,都是一手科技,另一手法力。
“啊这。”沈离举着手机看了两眼就说不出话了。
盘上是个遍周格,王归说的那句话是毕法赋里的公式。说人话就是,爱情来了你别跑。沈离看了盘感叹:“他的爱情好像龙卷风哦。”
“所以啊,”王归把行法的东西都准备好,说:“我不过是给他加个速,毕竟收了两条白将,不能不干事儿啊。”
沈离挠着脑袋囔囔:“我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
“怎么说话呢?”王归瞪沈离一眼,“你不希望宋宋拥有爱情吗?”
沈离小声:“他本人好像不太希望……”王归一手点香,嘴里叼着烟含糊道:“你看他最新那条朋友圈。”
沈离从三人小群【老法师俱乐部】里点开宋衍的头像,点进朋友圈。
20 5月
「我的爱情你在哪儿?」
“宋宋不再是‘Barrett一开,谁都不爱’的宋宋了。”沈离切回来,突然发现两人都改了微信名,“改兄弟名不叫哥们儿?你还是不是我亲师兄了!”
【老法师俱乐部】
【AAA沈哥御剑飞行考证中心】:
「。」
王归拿下烟:“你不如不改,真的。”
宋衍那边,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蛇,师父是他的心病,那蛇搞不好真知道什么。
见封印符完好无损,宋衍稍稍安下心来,这个程度的禁制能困住它,明天再审也不迟。他子时、卯时、午时都要练功,十一点半必睡,五点半必起,今天来不及了。
宋衍火速洗漱,练功,然后躺平。
刚刚一闭上眼,脑中又浮现出在坛上看到的画面,拳头擦着空气,带起一阵阵风,荷尔蒙要把人熏死了。
啊。那个男人身材可真好。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太乙救苦天尊!福生无量天尊!救救我!救救我!”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1]
“但以倒想,随业受形,积邪伪尘,聚贪痴垢,欲恶染性,秽浊缠身。”[2]
……
要死。辗转反侧。
干脆,这个月不接活了吧,去健身房上个强度,如果……还能一较高下。
很好,就这样,睡觉。
“叮咚。”“叮咚。”“叮咚。”微信连响三下,宋衍摸到手机。
【苏绣阿阮】:
「宋道长,这两款法衣已经完工了哦!」
「图片.jpg图片.jpg」
「尾款是二十万,您知道的哈。」
啊。宋衍核心一紧,毫无缓冲地猝然直起身,再次捂住胸口。
三年前订的苏绣法衣,两件,一件朱红色的,一件绛紫色的,单价十二万,金丝打底,绣纹细密,渐变无痕。下单一时爽,尾款火葬场。
宋衍衣食俭朴,九块九的打折T恤能穿到破洞,后来更至化境,在家是三套居家服轮换,春夏是三套速干的休闲套装轮换,秋冬是三套军大衣轮换,他抗冷和抗热的阈值范围都很大。
平生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多巴胺法衣,颜色越艳越喜欢。常服洗了挂,挂了洗,上锁的柜子里一溜全是十万往上的法衣,纯手工缝制。
穿上精致昂贵的法衣,踏罡踢斗,悦神悦己。
“哈特好痛!”宋衍深呼吸,“这尾款来得太突然了,我得缓缓。”
转完账,所有的卡上加起来,还有二十四块钱,可以吃六碗飘香拌面。
宋衍把手机调成静音,第二次躺平。
很好,现在不仅不能自闭一个月,还得疯狂接活,连那些需要面对面的,不想接的活,也得接了。
黑暗之中,手机屏幕闪烁不断,电话响了。宋衍牵起被子盖住脸,乱蹬几下,又烦躁地压下被子,拿起手机接通。
“喂,妈?”
“喂,儿子呀!睡了没?妈看见你朋友圈了!给你相了个亲!”
宋衍大脑一片空白:“?”
朋友圈发了什么,他已经忘了。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像是在KTV里,隐约还听见另一个中年女声叫道:“春虹呀,你儿子怎么说?”
宋衍拿远手机,开了免提,问:“妈,你做什么了?”
“妈跟你说,从琴阿姨你有印象吧,哎你应该没见过,但我肯定提过,就我最好的朋友,她十几岁就出去闯了嘛,那时候我还在村里,后来她回村找我,我又去外面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系上……”
宋衍绝望地捂住脸:“妈,说重点。”
“你别急嘛!从琴阿姨来榕城玩,你说巧不巧,她来我店里做指甲,刚好给碰上了!”
“……”宋衍打断,“妈,我挂了啊,明天早起。”
“等等等等!听我说完!”宋春虹大叫一声,“她儿子现在也在京州,也喜欢男孩子,你不是问爱情在哪儿,爱情这就来敲门了……”
宋衍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跟你从琴阿姨都说好了啊,人儿子可厉害了,开大公司的,你别怠慢了人家啊,我一会儿把微信名片发你。”
宋衍正要拒绝,电话那头呼喊宋春虹——“春虹,到你的歌了,快来!”宋春虹:“不说了,记得加。”
“嘀——嘀——嘀——”
他妈秒发一个名片过来,宋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对方头像是一片星空,微信名叫“旅行者”。
不会应得这么快吧。
转念一想,问题不大,霸总还缺对象吗,他多半应付几句给老妈交差就完事。
请求添加对方为好友,发送。
心烦意乱,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的。
可能是因为那条黑蛇,也可能是因为宋春虹的电话,宋衍这晚零零碎碎梦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有在孤儿院,有宋春虹那个负心的前夫,也有师父。
宋衍生过一场病,有两年记忆断片。
醒来的时候,宋春虹对他说:“那个负心的狗男人,自己生不了孩子,又嫌你成傻子了,是个累赘,已经不要咱娘俩了。你来跟你师父磕个头,是他治好了你。”
宋衍抬头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叔叔,儒雅干净,他穿着九十年代常见的polo衫,戴着一副圆眼镜。
叔叔逆光笑着对他说:“今天是小满,小麦灌浆而未熟,过满则亏,小满刚好,今日就做你新的生日了。”
“唔,到你这辈是持字辈了,你就叫持盈吧,望你记得‘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对了,我俗名游惊雾,法名敏璋,游惊雾是我,游敏璋也是我,我以后就是你师父了。”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但宋衍自出生以来,从来没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
游惊雾的眼睛,仿佛是天开了一道口子,天光照出来,落到宋衍身上,把宋衍照得很亮很亮。
宋衍给游惊雾磕头,喊:“师父!”
宋春虹常常对他说:“你要跟着你师父好好念啊,人间的日子不好过,你要是当神仙了,就把妈也接上去。”
过满则亏,小满刚好。
你就叫持盈吧。
游惊雾是我,游敏璋也是我。
……
“呼!”宋衍如溺水之人脱离深渊,肺里突然涌入空气。他坐起身,天已露鱼肚白。
忘了,原来昨天是小满,师父给的生日。
[1]经文
[2]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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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城锤子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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