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治疗过程中，为了保证身体的各项指标和意识趋于出厂设置的最稳定状态，许聿之的身体一直被深度镇静，以确保治疗的顺利进行。
两个月后，新向生长治疗完成，他们将她从镇静中唤醒。
她仍旧躺在手术台上，睫毛颤动了两下，眼皮慢慢掀开，如同第一次展翼的蝴蝶，试探着触碰这个世界。
此刻手术台的两侧站了许多人，最前面的两个分别是埃罗和张教授。他们都没说话，耐心地等待她意识回笼。
直到她的眼神完全聚焦，埃罗才开口，“你感觉怎么样？”
许聿之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而后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略过，最终定格在埃罗脸上，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是你救了我？这是哪儿？”
因为接下来的ERT需要她本人明确的回复，在此之前他们不能透露这里，只能含糊地答道，“这里是北京。”
许聿之愣住了。她家那个小城市离北京有四百多公里，她记得自己当时被捅了一刀，那么重的伤势，在她的认知里应该是要马上送往当地的医院，不可能被千里迢迢拉到北京。
“多久了？”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但是每个人都听懂了。埃罗轻叹了一声，“距离你受伤那天，已经过去两个月。”
许聿之维持着愣住的表情，半晌才挣扎着要起身。张教授示意身旁的助手将手术台升起半截，而后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这里是基地实验中心，我是张兰芳，负责了你的整个治疗改造。” 张教授的语气很平和，让人听着不自觉放松下来，“你刚刚完成了一项高度机密的治疗，有什么想问的，只要不涉及国家机密，我们都会解答，所以不要着急。”
实验、改造、国家机密……这些词语冲进许聿之耳朵，让她有点困惑。她只是在路上受了个伤，虽然可能严重了些，但怎么就会跟国家扯上关系？难道行凶者是个间谍？
她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但还是把视线转向了埃罗，“无双呢？”
“她很好，只是一直在找你。”
听到她很安全，没有出什么意外，许聿之松了口气，下一秒心又提了起来，“她一直在找我？她以为我失踪了？”
隐瞒没有意义，埃罗坦诚道，“她以为你出了意外，急疯了，报了警，没日没夜的找你。”
一想到吴霜焦急的样子，许聿之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得去找她。”
“先听我们把话说完，你再做决定不迟。”埃罗沉声道，语气里有一点叹息。
许聿之顿住动作，抬头看了看埃罗，又把目光转向张教授，想起了那些关于实验、改造的字眼。她能感到自己已经好得很彻底，那么重的伤，她竟然一点都感受不到了。
埃罗与张教授对视了一眼。因为当初是埃罗撞见受伤的许聿之，所以他是这里最适合与她说接下来那些话的人。
“那天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伤已经很严重了。在你昏迷后，我将你送到了就近的医院，但医生们束手无策。你的肝脏和一部分心脏被贯穿，并且引发了循环的急性衰竭，常规医疗技术已经无能为力。”
许聿之沉默地听着，等着他继续说下文。
“我随身携带着生物磁场稳定器和细胞修复凝胶，能降低你的代谢速度、对氧气的需求，凝胶可以形成封闭环境，将你的身体暂时处于密闭状态。当医院的抢救对你不起作用的时候，我将这些东西用在你身上，将你带回了北京，就是这里。”
“所以说，我本来必死无疑？”许聿之声音沙哑地问。
“是。”埃罗语气沉重。
“你们平白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样的治疗大概成本高昂。”许聿之环视了实验室一圈，视线略过那些精密的、她见都没见过的各种仪器，然后平静地移向埃罗，“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张教授接过了话，“这两个月，你接受了新向生长治疗。通俗的说，这是一种引导细胞向期望结果发展、诱导快速再生和适应的技术。”
许聿之微微点了下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首先应该向你道歉，因为它的风险很大。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从来没有成功过，意味着她在接受新向生长治疗的时候几乎等同于完全的实验体，这是极其严重的事情。
“反正我本来也要死了，怎么也不会更糟糕了不是吗。”许聿之自嘲。
张教授摇了摇头，“新向生长治疗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修复你的身体，这个阶段持续了一个月，我们将你的身体完全治愈。”
许聿之沉默了，半晌才问，“那另一个月呢？你们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这正是我们道歉的原因，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成功度过了第一阶段的人，对我们的实验有重大突破意义，我们实在不愿意放弃，所以在没有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继续进行了第二阶段。”
“这个阶段主要是细胞的定向分化与机体增强，包括细胞的重新编辑，引导干细胞进行二次定向分化，增强机体功能，以及抗老化进程，维持机体高活力状态。”她吸了口气，“意思是，你现在是个身体素质倍数于普通人的超人，并且你的衰老速度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
许聿之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才说，“意思是我比原来多了三倍的寿命？”
“在正常情况下，是这样。”
都已经被改造了，谈什么正常情况？不过这时候也没人计较这个。许聿之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高兴或者激动，只是轻声问，“意思是等我认识的人都死去以后，只有我还活着吗？”
她没有因为寿命的增加而高兴激动，反而在意会不会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张教授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怜悯，抑或都有。
“大概是这样，不过也有例外。”埃罗顿了顿，“我也还活着。”
许聿之看向他，“你也接受了这个新……什么的改造吗？”
“并非。”埃罗摇头，“我是另外的情况，我……几乎是永生的。”
如果是平时，许聿之一定会对永生这两个词表现出震惊和好奇，但此刻，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做出反应。她担心吴霜知道这些，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这一切。
“改造身体，增加三倍寿命，还有增加机体功能是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这个词，应该代表着我的身体被强化了。”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需要我做什么？将我训练成特工吗？还是执行什么战斗任务？”
“如果你不同意进行下一步改造，那么是的，鉴于你现在出色的身体机能，我们希望你能留下来服役。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希望能进行下一项ERT改造。”
“‘希望’的意思是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埃罗叹了口气，“你有。但新向生长治疗的费用和价值都是金钱难以估量的，我们希望你能为国家效力。”
这听起来就像是不能拒绝。许聿之无言，而后问，“……ERT是什么？”
“Epigenetic Reconfiguration Technology，表观遗传学重构技术。”这次说话的是张教授，“你的身体已经在新向生长治疗里做了基础的强化，而ERT是更全面也更强势的改造，让你的身体更适合于战斗和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特工那种吗？”
“是的，但可能更难，需要激发你的战斗本能。”
许聿之敏锐地问，“会让我杀人吗？”
“如果是刺杀任务，那无法避免，但我们会尽量避免刺杀任务。你知道的，我们国家并不走这个路线。”
她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说不上笑容的表情，“成功率又是很低，是不是？”
“是，和新向生长技术一样，还没有人成功过，所以是在冒很大的风险。”
“如果失败了会怎样？当场死亡？”
“可能会出现器官衰竭类的快速死亡，预测可能会由细胞偏离预期命运、免疫排斥反应、增加癌症风险等引发。”
因为这群人说着“希望”，实则没怎么给她选择的余地，所以许聿之忍不住语气有些嘲讽，“你们连我这种必死的伤都能治，这种水平的医疗竟然还治不了癌症？”
但大家都能理解她，虽然被救了过来，可是从此被迫失去自由，不见得是笔划算买卖。而且他们提供的工作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工作，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谁会想去当杀人的超级战士。
“ERT通过修改细胞的表观遗传标记来改变基因表达。如果这种修改出现错误或不稳定，可能导致细胞不受控制地增殖，形成肿瘤。这种癌症可能与普通癌症不同，它是由基因表达错误引起的，而不是DNA序列本身的改变。”张教授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耐心解释，“我们从没完整完成过ERT，因此无法预测它会是什么程度的增殖，以及它的速度，因为在细胞分化过程中，可能会产生爆炸性的增速。”
她想了想，还是将ERT做了完整表述，“ERT的本质是通过量子点和DNA测序，利用AI辅助基因组学选择性修改基因，通过复杂的反馈机制监测和调节细胞过程。通过特定步骤，比如选择供体DNA、设计引物、PCR扩增、DNA序列编辑、验证编辑准确性，最后将编辑后的DNA递送到目标细胞。它的本质是为细胞引入新的性状，重组和优化。”
“因此，由于引入了新的生物学机制，而这些机制在自然进化过程中未曾出现，它引起的癌症可能具有不可预测的行为和治疗响应。根据细胞分化的引导，当然，这是为了避免免疫排斥，ERT修改的细胞具有一定程度上逃避免疫系统监控的能力，或者能够迅速适应并抵抗传统治疗方法。我们的出发点当然不是为了让细胞能够逃避免疫系统监控，但供体干细胞与受体基因的融合必然带来这个结果，在这种情况下，这可能导致癌症难以治愈。”
这大段大段的名词听起来就很危险。许聿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你说了好几遍不可控、不稳定、不可预测，那假设我幸运的坚持到完成这个ERT改造之后还活着，是不是就万事大吉了？它有副作用吗？”
“有。”张教授顿了顿，语气第一次有些沉重，“情绪衰减综合症。”
许聿之眉头皱了起来，比起前面动不动就听到的几乎高达百分之百的死亡预警，这个名词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似乎又非常不妙。
“ERT的前身，也就是这个方向的初衷，被命名为‘生物优化算法’（Biological Algorithm Optimization, BAO），听这个名字你大概也能知道，这是个不那么人道的技术，它的目的就是为了优化个体，像一个程序那样。在探索初期，BAO通过重写基本的细胞过程来优化性能，实现认知增强，这一点和ERT一致，但它的核心是将人类意识与人工智能融合，创造共生实体。这样改造出来的人将能在各种预判和战斗中做出最优选择，但它同时也有一个灾难性后果——可能抹去人类的情感光谱和自主性。”
“最严重的情况，可能是完全摒除人类情感，也就是说，将人变成一个真人AI。它的伦理风险已经触及天花板，就像我们古代流传着将人做成傀儡的故事，根本无法被大家接受。”
“因此BAO被迫终止，而我们的研究方向也转向了不违背人伦的方向。ERT更像是一种相对和谐的共同进化，没有将宿主意识与人工智能融合，而是利用人工智能辅助的基因组学选择性地修改负责情绪的基因。”
“为什么要修改负责情绪的基因？”许聿之虽然不能一次性全部接受密集的信息，但关键地方还是能听懂。
“这不是一个主动的选择。”张教授解释道，“就像前面说的那样，ERT不是单纯的身体加强，而是为了更适合任务和战斗，会给你植入一个仿生大脑。”
“植入一个仿生大脑？”许聿之觉得这个内容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植入到哪里？”
“枕叶，在大脑半球后端。”
许聿之看起来受到了点惊吓，“需要开颅吗？”
“不需要。”张教授笑了一下，“我们可以将植入物可以封装在一种特殊的生物降解材料中，这种材料能够在穿越血脑屏障后降解。利用大脑中某些区域的血脑屏障较薄弱的特点，如脉络丛，将植入物送入后再释放。”
“听起来……像科幻小说。”许聿之喃喃道，“我们国家的科技竟然已经先进到这个地步了吗？我连想都不敢想。”
张教授叹了口气，“至少成功过一次，才能算科技达到了这个地步，目前只在模拟实验中成功过。至于真人实验体，没有一个活下来。”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我能活下来？”
张教授坦言，“我并不确定，但你是唯一成功挺过了新向生长治疗的人，已经是离距离ERT实现最近的那个人。”
许聿之不置可否，“植入仿生大脑跟修改情绪基因有什么关系？”
“仿生大脑可以增强个体的天生战斗本能，这样就能给到更多反应到武术技能和心理操作上。它的原理是操纵大脑的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DMN）来访问和强化休眠的原始生存本能，利用表观基因组编辑技术来激活或修改与战斗导向行为相关的特定古代DNA序列，允许大脑利用原始本能。”
“植入枕叶后，专门针对视觉皮层和周围负责模式识别、注意和空间意识的神经网络被加强，通过精确靶向的电脉冲作用于特定的神经元群，调节活动模式，以增强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和同步。总体来说，就是通过利用DMN，仿生大脑在逻辑推理和原始冲动之间创造了一种协同作用，从而增强了情境感知、快速反射和经过计算的攻击性。”
“而为了增强这种战斗本能，ERT需要通过改变神经递质受体的敏感性，例如肾上腺素受体的敏感性可以提高警觉性和反应速度，但长期或过度的敏感性可能导致情绪中枢的适应性下降，从而减弱对情绪刺激的反应。另一方面，ERT可能影响大脑的神经可塑性，大脑会根据经验改变其结构和功能的能力。通过增强与战斗相关的神经通路，ERT可能减少了与情绪处理相关的神经网络的可塑性，导致情绪体验的减弱。”
“前两种是慢性影响，从生理层面来说，ERT影响细胞内信号传导途径，如MAPK/ERK信号通路，这些途径在调节神经元的生长、分化和存活中起着关键作用。改变这些途径几乎是必然会影响情绪处理能力。而且ERT是通过改变特定基因的表达来增强战斗本能，这些基因大概率涉及神经递质合成、受体功能或神经可塑性相关蛋白，这些改变虽然在战斗中提供优势，但也会影响情绪能力。”
“最重要的是，ERT会改变突触的可塑性，它能大大增强战斗本能，但也会影响学习和记忆过程，以及导致情绪处理的异常。”
为了让许聿之全面的了解接受ERT可能面临的情况，张教授解释的十分详细。但许聿之听起来十分吃力，因为这些解释简直就像一篇论文，听起来枯燥又干巴巴。
“我会变成傻子吗？”
“不会，严格来说，你会更聪明和敏锐。但你的情绪意识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对强烈的情绪刺激表现出较温和的超然或麻木。”
“对强烈的情绪刺激也会麻木？什么样的程度？”
“比如……你在乎吴霜，对吧？接受ERT以后，你在理智层面仍然知道自己在乎她，但在感情上没法像过去那样感受到焦急或感动。你的记忆和认知不会改变，你仍然在乎她，只是感受不到在乎的过程了。”
许聿之陷入沉默。
这几乎剥夺了她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在乎和珍视的全部情感。她还是她，但也完全不再是她。
吴霜一定会很伤心。
半晌，她用有点嘶哑的声音说，“如果我拒绝呢？”
埃罗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即便你不接受ERT，再见她也不是个好的选择，你会给她带来危险。”
“为什么？”许聿之抬起头，目光灼灼，“我为你们工作，你们难道不应该保护我身边的人吗？”
“应该，我们也可以保护她。”埃罗垂下眼睛看她，“但我们的工作敌对的势力往往很强大，有时候会带来很大的利益冲突，面临被报复，尤其是极端分子。我们可以将她纳入24小时的监控和保护之下，但是你确定那是吴霜想要的吗？”
许聿之愣住了，陷入沉默。
吴霜……她是温柔又活泼的性格。说的矫情一点，她像一只小精灵，对世界热情而充满善意，无拘无束又自由。
埃罗继续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就算我们24小时监控她的生活，也做不到24小时贴身保护，除非我们把她带回这里，将她的活动范围约束在这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把吴霜带到这里，束缚在这里，就像囚禁她吗？
许聿之了解她，她会因为失去自由而痛不欲生。
没人能这么对她，许聿之更不会这么对她。
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吴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也是唯一的牵挂。她曾以为她们会一起老去，而吴霜总是说，“容容，我以后也想和你做邻居，我们买挨在一起的房子好不好？这样就能每天一起出去散步啦。”
她以为她们会一起变老，直到她纯黑色的短发变成白色，而吴霜有点泛红的黑棕长发也变成雪一样的银白。
而所有曾经的设想都在今日破灭。她不会变老了——她会依然是年轻的模样，看着吴霜垂垂老去。然后她会去参加她的葬礼，在未来的每一年去扫墓。
她会孤身一人。
她甚至有点怨恨自己被救活了——在举目无亲的世界上孤单的多活一百多年，或者将吴霜困在自己身边，这两个无论哪个都不是她想要的。
可她记得是她亲口对埃罗说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来，因为她不能死在吴霜家门口。那对她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一辈子悔恨自责。
哪一种囚禁她都不舍得带给吴霜。
空气寂静了好久，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反应。没有人催她，可每一个空气、就连每一秒的时间都像是在逼迫她。
然后她说，“好，我接受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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