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最终没有下发任何正式的停职通知,只是让他“休年假”,一个体面得不能再体面的说法,背后藏着的分寸与意味,谁都明白。
许天星没有多问一句。通知下来那天,他接过文件,眼神平静如深井,语气也礼貌得体:“好的,我知道了。”签字时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响,交班时声音不急不缓,收拾工位时动作利落得像是在处理一份普通的出院病历,他一贯的习惯,严谨到克制。
唯独他低头装起柜子里那张顾云来的会议记录时,指尖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它夹进文件袋中。他没有摔门、没有抗议,甚至连一个情绪激动的字眼都没有说出口。
仿佛一切都可以理解,一切都合理,一切都不值得费力去挣扎,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干净又安静。但在护士长转身时,不经意瞥见他背影那刻,却忽然觉得,他的肩膀,比往常瘦了一些。
许天星走得安静,走之前和护士长吴悦、急诊科主任韩志文说了一声。吴悦眼圈红了,泛着水光,却到底什么都没说。韩志文只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老资格医生的稳重与无奈:“放心,很快就能回来。”
许天星点了点头,没再多说,急诊门口亮着白惨惨的灯,冷光灯打在他脸上,将他原本就偏白的肤色照得更苍白几分,他脱下白大褂,那件陪伴他多年的“铠甲”被小心地挂在了更衣室的挂钩上,换上一身黑色卫衣和牛仔裤,像是从医生的身份中抽离出来,衣领松松地搭在锁骨上,背包随意地斜挎在肩头,瞬间从一名救死扶伤的医者变成了普通人。
他站在门口停了一下,仿佛是习惯性地看一眼抢救室的方向,整层楼依旧忙碌如常,诊室里呼叫声此起彼伏,推床滚轮划过地板的声音不时响起,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谁都没有特意看他一眼,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今天“休假了”。
顾云来站在门外,靠在柱子边,手里捧着一杯医院餐厅的咖啡,领带解了,衬衣扣子也松了,领口压出褶皱,像是站了很久,额前有几缕发丝散落,少了几分商业精英的锋利,多了几分难得的随意,他没开口,只是静静看着许天星走过来,眼神专注而温和。
许天星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你在这儿干嘛?”
顾云来看着他,答得很平静:“等你啊。”两个字简单得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咖啡都凉了。”许天星看着他手中的咖啡。
“没你凉。”顾云来眼神没变,语气倒是带着调侃,嘴角微微上扬。
许天星轻轻笑了一下,在唇边浅浅荡漾:“我现在是被休假的医生,没地方去了。”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迷茫。
“正好,我也饿了。”顾云来说着,把咖啡杯往旁边的垃圾桶一扔,转头看他,“走,吃饭。”动作干脆,不由分说。
“你想吃什么?”许天星随口问,步伐不自觉地跟上了顾云来的节奏。
“不是我想吃什么,是你现在必须吃点什么。”顾云来看他一眼,目光犀利地扫过他的眼下青黑,“我猜你一回家就想喝酒。”
许天星没反驳,只是撇了下嘴角,默认了。
他们没去什么讲究的地方,而是被顾云来一路拽去了医院附近一家不大的海鲜粥馆,门口还挂着塑料门帘,进出时带起哗啦啦的声响。
许天星被硬生生按在座位上,顾云来坐在对面,点了一锅海鲜粥和几盘小菜,灯光从头顶照下,在两人之间投下温暖的光晕。
粥端上来的时候,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许天星低头喝了一口,咸淡适中,带着点鲜味的暖意,顺着胃一路沉了下去,温暖蔓延至全身,他的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
好歹,是吃了点东西,顾云来也没催他,只是慢慢喝着粥,偶尔扒两筷子炒青菜,跟着安静,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医院的灯光在夜幕中亮起,这一刻,他们只是两个疲惫的人,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寻找片刻的宁静。
十几分钟后,许天星终于放下勺子,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他看了顾云来一眼,眼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你忙吗?”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顾云来挑了下眉:“现在才问我忙吗?你的良心呢?我陪你一下午了。”语气中的埋怨不含任何真实的责备,反而带着一种亲密的熟悉感。
许天星偏头笑了一下,这一次,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眉眼间带着点困倦后的柔软:“那就……再多陪我一会儿呗。”
许天星带着顾云来去了自己常去的清吧,灯光昏黄,角落昏暗,隔音很好,像是专门为这种“什么都不想说的夜晚”准备的地方,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木质调香氛,混合着烈酒的气息,暧昧而安全。
许天星点了杯威士忌,顾云来也跟着来了一杯,冰块在杯中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两人并排坐在昏暗的酒吧角落,一左一右,身后是模糊的光影和不甚清晰的低语,许天星点了一杯威士忌,没加冰,没加水,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干了第一口,动作干净利落,又要了第二杯。
许天星把杯子放下,眼神落在吧台前那个闪动的投影灯上,神情没什么起伏。
“卧槽……”顾云来忽然低声冒了一句,“你这喝酒的架势我可有点怕。”他的语气听着像玩笑,嘴角挂着一点懒懒的笑意,试图把气氛扯回轻松一点的频道,但那笑意后面,却压着某种真实的担忧。
许天星偏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情绪轻轻动了一下,说不清是笑意还是嘲讽:“怕我喝多了闹事?还是怕我喝多了不说话?”
顾云来一怔,盯着他看了两秒,笑容慢慢收了回去,“你别这么喝,”他语气终于认真了几分,眼神落在许天星的手上,“真的,看着难受。”
第二杯开始,许天星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带着酒精浸润后的沙质感:“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猝死病人,是在急诊实习那年。”
“凌晨三点,男的,三十六岁,熬夜打麻将回来,刚洗完澡突然倒地,送来时心跳已经停了,我跟着带教老师上去做按压,压了快二十分钟没救回来。”他说得很平静,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语气却一点点沉下去,“那时候手都麻了,老师拍拍我肩膀说,‘可以停了’。我就停了。”
他低头看着杯子,像是又看见了什么,“他老婆在走廊上崩溃大哭,儿子才五岁,坐在椅子上不说话,那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多压几下,会不会……就不一样。”
顾云来看着他,没有打断,只是轻轻将手中的酒杯放下,眼神专注而温和,吧台的灯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呼吸、心跳全都静止,瞳孔散大,我听着监护仪的声音,感觉自己也快死了,旁边的主治拍了拍我肩,说,'别吓傻了,习惯就好。'”许天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低头笑了笑,笑得有点涩,眼角微微皱起:“后来我以为我习惯了,可没有什么能真正让你'习惯'。你知道你救不回来,可你还是想救。”这句话几乎是叹息般溢出,带着千百次抢救失败后的无力感和不甘。
顾云来默了两秒,举杯轻轻碰了下他的:“你救了。”简单的两个字,却承载着无声的支持和认可。
许天星手指拢着杯壁,盯着酒液缓缓晃动,光线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折射出温暖的光晕。他声音几乎是喃喃:“我知道。”然后他轻轻吐出一句,“可那家属不会管。”
像一滴水落入封闭的空间里,激不起波澜,却让人听见回声,他们周围的嘈杂声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只剩下杯中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
顾云来没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酒杯,杯底的液体泛出一道琥珀色的光,他盯着那光,过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是怕吵着什么:“那家属不会记得你救了多久,按了几下,哪一步用了多少秒。”
“但我记得。”许天星没动,只是眼神轻轻偏了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心口。
顾云来像是怕他误会什么,又低声补了一句:“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就是……不想你一个人记得这些。”
那句话说得太轻,太淡,像是落在水里的烟,听见了,却没法回应,吧台背后的灯光透过酒瓶,在桌面上投下七彩的光影,照亮了两人之间那微妙的暧昧。
许天星垂下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长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一下,声音低哑却带着点笑意:“你以前不爱喝烈酒的。”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像是要从过于沉重的气氛中抽身。
“是啊,”顾云来举起杯,碰了他一下,玻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可你爱喝。”。
他顿了顿,又慢吞吞地说:“六年前你喝完两杯就不说话了……现在喝完两杯才开口。”眼神中带着一丝怀念的温度。
许天星轻轻“啧”了一声:“少翻旧账。”语气虽嫌弃,眼底却已有了一丝暖意,像是冰层下慢慢流动的暖流。
“不是旧账。”顾云来看着他,语气轻得像羽毛,“是我没听够你说话。”
话落,吧台里轻柔的爵士乐正好停了一拍,然后缓缓换了下一首,萨克斯的音色低沉而悠扬,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
像是他们之间某种迟来的沉默,也终于换了调子。
他俩从酒吧出来时,已经快半夜,寒风吹得街角招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路灯被拉出一圈淡黄的晕光,模糊了城市的棱角,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顾云来叫了代驾送许天星回家,自己也跟着一块上了车,许天星没说让他走,也没说让他留下,就由着他跟着自己,他安静地靠在后座窗边,一路没说话,眼神飘向窗外,透过玻璃看着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像是无数漂浮的心事。顾云来也没多问,像是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份沉默。
许天星家在市中心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旧小区,但打扫得干净,餐桌上放着一束已经有些干枯的花,顾云来看着,才想起,许天星是很喜欢鲜花的。屋里很静,客厅没有开灯,只有阳台风吹过窗帘发出的簌簌声,像夜色在说话。
两人一人一杯温水,坐在沙发上,背后是夜色,面前是安静,谁也没先开口。也没人拿起手机,没有刻意的沉默,只是两个疲惫的灵魂在黑暗中寻找着片刻的平静。
许天星把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点没来由的疲惫: “你走也行,我一个人也可以。”
顾云来看了他一眼,语气很轻,像怕吵醒谁: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说完后,,就那样静静坐在沙发另一边。
他们之间隔着一只浅灰色的抱枕,谁都没有越过那道分界线,但也谁都没挪远。
夜越深,屋子里只剩下一点点暖黄,照不清人脸,只能看见彼此的轮廓,这点光线刚好够看清对方的存在,却又不至于刺眼,像是为这份沉默专门调制的氛围。
许天星闭着眼,呼吸很轻,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顾云来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伸出手,轻轻的把许天星的眼镜摘下来,放在茶几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小心翼翼,像是在照顾一个易碎的梦境。
然后他靠回沙发,指尖慢慢扣着,一圈又一圈,像数着什么,也许是时间,也许是心跳,也许只是为了确认自己依然清醒。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坚毅,却又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他们就这样坐了一夜,没有言语,却像说了很多。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窗帘已经透出一线晨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酒味,以及清晨特有的凉意,像一层薄雾笼罩在安静的小屋中。这份寂静有着夜晚留下的余温,却又带着黎明的清冷。
许天星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地想动动腿,却发现脚踝处像是被什么轻轻压住了。他愣了一下,伸手去摸茶几上的眼镜,戴上,视线慢慢变清晰,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脚,正和顾云来的脚交叠在一起。
他们之间的那只抱枕早已掉到地上,两人的姿势都乱七八糟,像是经过了一整夜的不自觉调整,最后刚好在彼此最放松的姿势上贴合住。
沙发另一端,顾云来半躺在那里,几乎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靠着抱枕,头歪向一侧,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的一小部分,头发有些乱,却出奇的英俊。
许天星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原以为顾云来昨晚会在他“闭眼假装不想说话”之后悄然离开,毕竟那人一贯自诩冷静自持、日程满档,从来不会在情绪泛滥的时刻停留太久。
可他没走,甚至没有靠近,只是坐着,陪着,让他在风暴中找到了一小片可以依靠的岸。
许天星轻轻起身,动作很慢,生怕吵醒对方。沙发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顾云来还是动了,他睁开眼,第一反应是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没事,然后才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醒了?”
许天星“嗯”了一声,没看他,转身走进厨房,启动咖啡机,递给他一杯。
顾云来接过,没说谢谢,只低头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然后问:“头还晕吗?”
许天星摇头,眼神落在杯口,没有抬眼:“你昨晚都没睡?”
“断断续续睡了,不踏实。”顾云来顿了顿,“太吵。”
“我没说话。”
“你心跳太吵。”
许天星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许天星低下了头,“神经病。”
“哟,有力气骂人了,看来好多了。”两人沉默了几秒,顾云来看着他,语气缓了些:“你要是实在难受,也可以发点火,不一定非得自己撑着。”
“我没撑。”许天星低声说,“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坦诚。
“那就别说。”顾云来说,“我在这儿,不说话也可以。”
许天星洗完脸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清醒了些,水珠还挂在发梢,却仍旧安静得像把所有声音屏蔽掉了。
顾云来站在狭小的厨房里,动作从容地拆开外卖包装,小心翼翼地剥开塑料盖子,生怕弄洒了里面的食物,这样的家常举动与他平日里那个雷厉风行、决断果敢的商业精英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像是露出了铠甲下柔软的一面。
“吃点东西,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早饭,就都点了点。”他说着,将豆浆、油条、豆腐脑一样样摆开,“我怕你胃出问题。”他补充道。
许天星倚在厨房门框上,肩膀微微下垂,看着顾云来忙碌的背影,这样的场景陌生又熟悉,像是从前的碎片突然闯入了现实,几秒的沉默后,才轻声开口:“你今天没事吗?”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试探,又像是怕打破这短暂的宁静。
“公司那边有点事,下午得回去一趟,晚上说不定会有饭局,如果有,我提前跟你说。”他低头整理着餐具,像是在理清思绪。
“晚上我再来。”他将一双崭新的一次性筷子轻轻放在许天星面前的桌角,声音里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等我。”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个誓言,轻轻砸在许天星胸口。
许天星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早餐,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他有了片刻藏匿情绪的空间。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刚才更轻:“太麻烦你了。”这句话说得干涩,像是从未习惯向人表达感谢,却又不得不说出口。
顾云来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目光像是穿过了那层雾气,直达心底。他迈步向前,本能驱使他想要给许天星一个拥抱,或是一个额头上的吻,任何一个能够传递温度和支持的触碰。
但当他真正站在许天星面前,却猛然停住了,眼前的人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紧抿,倔强得,要把所有痛苦和挣扎都压抑在表面之下,不露一丝痕迹。
他最终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许天星微湿的头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他头发这么软?顾云来心想。
许天星没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允许这个触碰发生,他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放松了一点,紧绷的唇线也柔和了几分,“去吧。”他说,“我会吃的。”
顾云来点点头,他转身走向门口。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却在许天星的世界里留下了一种奇妙的回响,仿佛还留存着顾云来的气息和温度,提醒着他并非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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