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出来走走。你呢？”
“我来看看花。”薇薇安指了指花园里的一支鲜花，这花儿有五瓣，花瓣是黑色的，上面橘黄色的图案看起来像一个小丑的笑脸，“我最喜欢研究植物了，你们这儿的很多东西都很奇特。”
塔妮娅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提醒道：“这花儿有毒，可以看，但是千万别摸。”
“哦。”薇薇安听话地点点头，站远了些。
塔妮娅想了想，问她：
“打仗是不是很吓人？”
“嗯……当然了。”
“那……”塔妮娅想说，那这样危险的事情还是交给男人们去做吧，我们女孩子在家里，摆弄花草，做做指甲，每天换不一样的漂亮裙子就够了。
“所以，叫你哥哥一定要答应停战啊。”薇薇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早停战，可以少死很多人，对我们两边都好。我们小谢将军说，战争中没有真正的赢家。”
说得好听，还不是怕了，塔妮娅冷哼一声，故意问：“那哥哥若是不答应呢？”
“那就继续打啊。”女孩揉了揉手腕，“不然怎么办？我们小谢将军说了，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怎么句句都要提到她家小谢将军？塔妮娅暗暗想，那人真就那么好么？本以为不过是皮相过人，看来，还挺受欢迎的。
不过她还是无法理解，哥哥也容貌过人，但是恶魔之国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畏惧哥哥的，连七十二魔将见了哥哥都只敢低着头，不敢轻易乱说话。
塔妮娅转念又压低声音，自认为很聪明地劝说道，“你们那个谢尔蒂安一定很坏吧，连你一个女孩子都要抓来给他卖命，你不如投降我们吧。”
“哼！你哥才坏！”薇薇安一听到别人说谢尔蒂安的坏话就变了脸色，立马火力全开，“其他种族都投降了，你们就算不愿意投降又如何？被我们打败也只是早晚的事！我们小谢将军有好生之德才来劝降，你们居然不识好歹！”
她从小嘴上功夫就是战斗力超群，知道吵架一定要踩到别人的痛点：“你哥哥口口声声说疼你，还不是送你来和亲以示投诚？你被人卖了还替他说话，你傻不傻？”
“他才不是！”塔妮娅几乎跳了起来，“我哥哥对我是最好的！”
薇薇安懒得再与她分说，转身离去，口中悠悠道：“公主殿下啊，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今天我把这句话再送给你——”
“……什么？”
“爱你的人一定希望你做天际的雌鹰展翅高飞，而不是笼中的金雀供人赏玩。”
……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塔妮娅第一次萌生了离开哥哥的想法，她想要到谢尔蒂安身边去，想要像他身边的女孩们那样。
她说不上谢尔蒂安身边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似乎很难用一个词去准确形容。塔妮娅只是觉得，自己像宫廷花园里被修剪得漂亮的鲜花，而薇薇安是野外杂乱的野草。
做了太多年的鲜花，她想做野草了。
在她看来，这样的梦想，只有谢尔蒂安能为她实现。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长得和谢尔蒂安很像的青年却告诉她：
“嫁给这个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不过是换个人将你修剪成他喜欢的样子。”谢知很肯定地告诉她，“当你真正做好追寻自由的准备的时候，你会发现，斩断脖子上那根绳索的刀，其实就在自己手上。”
……
魔王带着暗之魔女离开了，可是脖子上的淤青却轻易难消，变成五彩斑斓的紫。
这期间西里斯先是来看了他，不知怎的，他看上去很憔悴，像是一晚上没睡好，谢知本以为他是来安慰自己的，没想到这个家伙一开口就是埋怨：“你是傻子吗？看到魔王不对劲不知道跑吗？就站在那被他打吗？”
好好好，你就是这么看望病人的，谢知毫不留情骂了回去：“还不是你没用，你这执政官当得够窝囊啊，一个从属国的王都敢骑到你头上来拉屎撒尿了！”
“你放肆！”西里斯怒叫一声，结结巴巴半天，却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谢知懒得跟小孩较劲，压下火气，冷冰冰道：“我伤还没好，执政官大人要是纯纯来气我的，那还是请你走吧。”
西里斯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斗败的小狗般垂下了脑袋，拖着步子离开了，走到门口，手都放在门把手上了，又扭头看了谢知一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以后，你的工作还是经过崔斯坦转交给我吧。”
“……你不想见我？”谢知深呼吸一口气。
天爷啊，真想把这家伙的脑袋劈开，看看里面到底一天到晚在想什么，简直像个不讲理的小男朋友，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聊着聊着，你都不知道哪句话又戳到人家肺管子了，人家就是要跟你冷战。
“嗯。”
“为什么？”谢知不死心地问。
西里斯撇撇嘴，毫不讲理道：“看见你这张脸就觉得烦。”
好吧，不想见就不见，说得好像谢知每天巴巴儿的上赶着往他那儿跑似的。
谢知懒得再去猜他的心思，摆摆手把他请了出去。
第二天，崔斯坦也来了一趟，坐在他床边，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脖子上的伤痕，睫毛颤了颤，竟然有了泪花。
谢知都傻了：“不至于不至于……又不是很重的伤。”
“很痛吧……”平日里一向张扬浮夸的男人少见的有些暗淡沮丧。
谢知摇摇头：“还好。”
要说他受过最痛的伤，还是之前被刺杀时的那一刀，扎在心口上，要是别人两眼一翻，死了就不痛了，偏偏他还是在游戏里，一边痛得死去活来，还要一边收看长得要命的删档结算，不能跳过！
本来是为了真实感把痛觉模拟开到了80%，没想到只有80%也那么痛！痛得谢知在心里狠狠咒骂刺客他全家！
“对不起。”崔斯坦低下了脑袋，番红色的头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的神情。
“又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
崔斯坦轻轻摇了摇头：“我应该保护你的。”
谢知越来越莫名其妙了：“你没有义务保护我的。”
红发男人再度抬起头，伸出食指抵在谢知唇边不让他说话，紧蹙着眉头，凝视着谢知的眼睛，他很哀伤，很遗憾，很自责，
他在透过自己看谢尔蒂安吗？
谢知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是不是很像他？”
崔斯坦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把大家心照不宣的这回事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过他带着一种诡异的自毁倾向，坦然地承认了：“是。”
他想象中谢知先是震惊，然后伤心，最后憎恨的任何一幕都没有出现，漂亮的青年只是如常地看着自己，甚至有些怜悯。
“我曾经很爱他，将他视作天边的明月，想供奉起来，日夜跪拜。可是啊，他待我好，只因为我也是他臣民中的一员，没有什么特别的。”
在崔斯坦眼里，谢知只是一个二十来岁普普通通的人类青年，想必不太清楚黄金时代的历史，于是补充道，“我那时年纪轻，做王子的时候又是应有尽有，便以为世上万事都是死缠烂打就能求来的，为了追求他，闹出了不少笑话，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的父母，那时在阿兰德尔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话到最后，音量越来越轻，如同一片秋日的枯叶被吹向历史的远方，最终变成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他曾经邀请谢尔蒂安坐上有史以来最大的塞壬号，遨游在大陆与人鱼岛之间的多凡海峡上，看过时而汹涌时而平静的海面，扬起风帆，抱着谢尔蒂安的腰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舵手，看天气，看海文，那是人鱼一族天生的本领。
他想给谢尔蒂安一个吻，被人鱼吻过的人类可以获得海神的赐福，从此在海底自由呼吸，可是谢尔蒂安拒绝了，说他自有办法。他们跃入海底，就像第一次相见时那样，谢尔蒂安被套在一个隔绝海水的气泡里，笑着看他，似乎有点幼稚的炫耀，崔斯坦一时被他迷得呆了，连尾巴都忘了变出来。
他带谢尔蒂安去看人鱼王国最古老的沉船。
海沙间静卧着的鎏金杯是瓦伦蒂诺王朝的“疯王”在神智清明的最后一刻亲手为皇后斟满的酒杯，杯底沉淀着百年的酒渍和这对末代帝后不渝的誓言。
旁边散落着威尼斯诺工匠世家打造的彩绘琉璃，它曾高悬在龙族还是大陆霸主时期盛极一时的美第奇家族的镜厅穹顶，见证过整个青铜时代的舞会。
而压在大片流光溢彩的东方丝绸下的，是前朝流亡的“白玫瑰公主”玛格丽特至死紧握的银十字架，可她那样虔诚，依旧没有等来上帝的拯救，最终一代红颜投井而亡。
这些承载着或疯癫或荣光的信物静静躺在五光十色的珊瑚与贝壳之间。鱼群穿梭在这片历史的废墟中，无论是个体闪烁的微光或是时代的洪流叹息，最终都被海水侵蚀得斑驳模糊。
崔斯坦得意地向谢尔蒂安介绍：“这艘船是人类航海家洛伦佐的金色黎明号，他一生的梦想是探索新的大陆，却在驶向理想的彼岸中撞上暗礁。”
他得意的是，自大自负的人类终是抵不过神圣大海的自然力量。
崔斯坦要将这些人类世界考古学家探寻了百年都找不到的珍宝送给谢尔蒂安，却被拒绝了。
而谢尔蒂安唯一收下的东西，是他们漫步在白色沙滩上时，崔斯坦随手捡到的一枚漂亮的海螺，谢尔蒂安用海水将它冲洗干净带了回去，珍重地请匠人做成了一只墨水匣，放在办公桌上，日日看，日日用。
崔斯坦爱他，又恨他。
你看，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说不喜欢人家，又总是做一些事，让别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他们的皇帝陛下，总是冷静自持却不过分冷漠，相反，在历代君王中属于很有人情味的，他不是不爱，而是爱每一个人，那是一种有温度的，怜悯之爱、广博的爱，像大海，却没有大海那么冰冷、阴暗。
要崔斯坦说，谢尔蒂安有对谁不一样么？
有的。
就是那个连出身都不明不白的讨厌的小杂种。
想到这里，崔斯坦突然咧开嘴笑了，恐怕连谢尔蒂安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对西里斯是不一样的。
并且，谢尔蒂安到死也不知道，西里斯有多么喜欢他。
只有他崔斯坦，夹在中间，将这两人的心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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