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车到万胜街,在程家门前停下。
家中仆从来门外迎接,迎到院中,又有程家一位堂叔过来相迎,等二人进了屋,就见到了程惟简和程家三郎程文栋立在屋内。
程惟简走到屋前,程文栋则站在他身后,目光有点不阴不阳地瞥着秦谏。
秦谏向程惟简见礼,程惟简客气地让他起身,程瑾知也见过了父亲,随后很快喊道:“三哥,多谢三哥还为我留在京城。”
那日婚礼的事她知道,虽说三哥的诗太艳俗,但当时那样的情形,秦谏就算不喜,也可以让别人随口对几句,糊弄过去,但他不愿意,他就要露在脸上,就要闹得难看,因为他无所谓这婚事。
三哥本与这婚礼无关,远从洛阳过来,不过是为了送她,却还要受气。
她自认委屈了三哥,自己又没机会向他道歉,今日相见,特地道谢。
程文栋也能听出堂妹口中刻意的温情和歉意,他自然不会怪她,只会心疼,此时便也按下了对秦谏的不悦,温声道:“以后再难见面,当然要多留两日。”
此时秦谏道:“见过三哥。”
程文栋看向他,过了一会儿,略有别扭地“嗯”了一声。
程瑾知听了这声“三哥”,微有心安。
她就担心他不搭理三哥,以三哥的性子,也不会搭理他,若是今日再闹起来……
要是闹起来,她一定会站在三哥这边的,大不了今日不回侯府了。
二人被请入内。
程夫人远在洛阳,出阁的女儿不能同母亲说说体己话,程瑾知只能与秦谏一起待在厅中,与父亲、叔父、堂兄寒暄。
很明显,秦谏和岳父也没什么好说的。
数十年前,程家与秦家都是勋贵,秦家是侯爵,程家是伯爵。
后来,秦家尚公主,成为皇亲,又出了一位状元,被圣上选在太子身旁,十分器重。
但程家却不争气,一代一代吃老本,到十多年前,程家家主,也就是程瑾知的大爷爷,一时冲动打死人,被告了官。
起因是大爷爷是个富贵闲人,爱四处听曲闲逛,他最爱去一个园子,那园子里有个唱曲的清倌人,才十六岁,大爷爷教她识字写字,和她一起品曲,颇有些志趣相投的意思。
有一日园子里去了个赵公子,与程家大爷爷有旧怨,听说清倌人是程家大爷爷包下的,便偏要清倌人接客,清倌人不依,他就强上,最后被污辱的清倌人拿剪刀刺了喉咙。
程家大爷爷就在这时来到园中,拿那把剪刀刺死了赵公子。
程家和赵家都觉得自己在理。
但外人听来,也就是两个不学无术的权贵在暗|娼园子里争风吃醋,为一个风尘女杀人。
双方都是大家底,官司一路断,断到了京城圣上跟前,圣上觉得头疼,为给死者那一方交待,直接削了程家的爵位。
程家失了爵位,又丢了大人,虽还有些家业,但比起当初一起开国立业的功勋之家,却早已掉了队,什么也不是了。
姑母所嫁的益阳侯府,已是程家能攀上的最有前途的亲戚。
但益阳侯府又怎会高看程家?尤其秦谏还是长公主的儿子。
对秦谏来说,也许乖乖过来、又体面地坐在这里,已经是屈尊纡贵,他可不会主动没话找话;对程家来说,他们是长辈,是岳家,也有着百年望族的气节,自然也不会捧着女婿。
而平常能说会道的程文栋呢?他和秦谏有过节,今日是被叔父邀请才过来的,他就负责在一旁喝茶,吃点心,顺带朝秦谏递白眼。
程瑾知是女子,也在一旁不说话。
成婚第三天,尤其想念洛阳,想念母亲。
几人不冷不热地寒暄好一会儿,直到堂叔提起了程瑾知在淮安做知县的哥哥程瑾序,秦谏似乎有了些兴趣,主动说起淮安的治水和运河疏通,说程瑾序为能臣,造福淮安百姓。
程瑾知在一旁听着,才知原来哥哥的名声已传到了京城,不由觉得与有荣焉——她哥哥一向是很厉害的。
这时秦谏道:“之前听圣上提起过二哥,说等淮安段运河疏通完工了,着他进京来问问详情。圣上既有此话,想必今年二哥是能回来一趟的。”
二哥就是程瑾序,他在程家排行老二。
程惟简一听,面露欣慰之色,还没说话,便听程瑾知抬眼:“真的?”
秦谏看过去,只见她定定看着自己,眸色发亮,犹如星辰,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
他有些发怔,这好像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欢快灵动的神色。
看得出来,她很在意她哥哥。
秦谏点头:“是,上月听圣上提起的,工部想重修运河,想起二哥治水有功,也许能分析一二。”
程瑾知弯了眉眼,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
程家叔父道:“那就好,二郎算下来都有两三年没回家了。”随后适时抬举秦谏:“到底是天子近臣,穆言知道的消息就是多一些。”
秦谏谦虚道:“只是圣上闲谈中提起,并不成定数。”
但无疑,程家人都开心起来,更添几分家人团聚的希望。
程瑾知也很高兴,哥哥前去淮安,三年间就匆匆回来一趟,在家一夜没过,话也没说上几句就走了,连这次她出阁他也没能回来,只是早早给她送来了信,还从淮安送了她一堆当地绸缎过来,她不缺那些,只想见他啊。
不知圣上什么时候召他进京,如果是要参加修缮运河,那应该不是一两天的事吧,能在京城待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因为这事,她觉得这场婚事带来的郁气一扫而空,连在别院用饭都多吃了一些。
用过饭,到下午,两人也要辞别了。
秦谏让程瑾知先上马车,坐上马车,想到回去后要去姑母那里请安,八成姑母又要说起今日的凶险,说起她的错处,她心中便又沉寂起来,静静坐着,侧过脸,从车帘缝里出神地看向外面。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猛地一颠,程瑾知不由自主撞向马车角,秦谏同时伸手,将手挡在了那一角。
程瑾知软软撞上去,侧头一看,是被他手护住了,再看向他,又很快移开眼,轻声道:“多谢表哥。”
秦谏没回话,收了手朝外面道:“稳当一点。”
外面石青连忙道:“方才路上有个坑。”
没走几步,侯府到了,秦谏与程瑾知一同下马车,秦谏朝她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上太子府一趟。”
程瑾知想起自己昨晚的“自讨苦吃”,想起姑母的责备,又想起他今日的和气,便刻意示好,柔声道:“好,表哥忙公务也要注意身体,晚上早一点回来。”
这话的确是在让他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但同时是不是也是让他早点回房呢?
秦谏觉得是后者,她在为昨夜的冷淡表示歉意,在主动邀请他。
所以他微挑眉,也温声道:“好。”
说完,牵了石青手中的缰绳,上马离去。
程瑾知在后面看他一会儿,目送他离去才进门。
走到步道处,只见前方一名少年匆匆走来,到两人迎面相对,少年停步低头道:“思衡见过嫂嫂。”
程瑾知一时有些错愕,没想起他是谁,好在她也不用回什么,只是客气地朝他浅浅行了一礼,便往前去了。
等走远,春岚也问:“这是谁?”
夕露更细心一些,说道:“我见他拿着书,是还在念书吧,看上去有十六了?是不是那位寄居在此的谢家表少爷?”
程瑾知这时想起来,的确有个三姑姑寄居侯府,是公公的异母庶妹,早年嫁入青州谢家,出嫁后育有一子,结果夫君亡故,又正逢谢家几个房头争家产,孤儿寡母的姑姑无人庇护,在夫家倍受排挤,只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寄居侯府。
四年前来京城她见过那位姑姑,前两日敬茶又见过,短短四年,那位姑姑却也老得明显,大概在娘家过得并不顺心。
好在这孩子大了,眉目清秀,看上去知书达礼,那位姑姑的苦日子应该也要熬出头了。
程瑾知不多想这些事,去往姑母院中。
她作好了被姑母批评的准备,却没想到去时姑母正在批评表弟。
是表弟,现在也成了小叔。
十七岁的秦禹低头承受着责备,一声不吭。
“上有个考状元的哥哥,下有个比你小却能进无涯书院的表弟,你倒是有脸,我都替你没脸!别说进士,竟连个举人也没中,没有功名就只能得个荫官,这辈子你还怎么出头?”
“别人是进家学念书,你是从小就有先生单独教,知道你不如你大哥,却没想到连那死了爹的谢思衡也不如,举人举人考不中,连考个无涯书院还能考不上!”
“我这辈子没输过,也就输在了我这亲儿子身上!”
姑母怒不可遏,气得面红耳赤,秦禹头越埋越低,一句话也没有。
程瑾知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低声劝道:“姑母,举人也是很难考的,并非人人都能像表哥一样。”
“你知道什么,他与那谢思衡同时考无涯书院,人家过了,他竟没过!人家还小他三岁,我不知他是怎么读的书,我要是个男人,到这么个年纪一事无成,我早去一头撞死了!”秦夫人道。
秦夫人语气并不客气,此时似乎也将矛头对准了程瑾知,让程瑾知也不敢再多说,只能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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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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