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直往方思领口灌，她将额前碎发挽到耳后，平静听着木头摩擦发出的沉闷刺耳声响，看着越来越多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府内景物，以及那个面色难看的，之前见过的媳妇。
那媳妇兜袖走出来，脸色黑得吓人，没好气道：“大清早专门为姑娘开了门，姑娘请进！”
让方思一直站在门口现眼，她们府里丢不起这个人！只能暂且依了她。那媳妇心想，以后有的是法子整治她。
方思不理会她的刻薄，带着秋苒，缓步迈进张府的大门。
穿越长长的走廊，走过错落有致庭院，曲曲折折不知转了多少弯，那引路的媳妇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李府东院内，李太太正悠闲地在院中喂养着鹦鹉，仪态雍容，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秋苒被拦在了门外，只让方思一人进了院。李太太似乎并没注意到方思的到来，只是望着正在啄食的鹦鹉，笑着对身边的婢女说：“这年头，连鹦哥都懂得摆架子了，昨天如果不是我亲自来喂，它竟一口都不肯吃。”
那婢女连看都没看方思一眼，一心讨好李太太：“人亲手照料，它自然只认太太为主，哪里瞧得上旁人呢！”
阳光斜斜地照在墙上，树影斑驳摇曳。那妇人也不事先通禀，静默片刻后，才缓缓地用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语调说：“太太，方姑娘到了。”
方思心下了然，这一院子的人显然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李太太这才转过身来，目光上下打量着方思，看到她头上的绒花时，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你这孩子，来了也不吱一声？”
方思没有笑意，心中却悄然有了计较。她施了一礼：“我一夜未曾合眼，脑袋有些糊涂，还望太太见谅。”
李太太笑颜如花：“哪里会呢？这些下人也是，昨晚见我睡下了，就没叫我，所以今早晨我才知道你已到了。”
说着，她转头将手中的粮食撒向鹦鹉，语气轻描淡写：“既然你一夜未眠，就先去休息吧，等休息好了我再让人送饭过来。”
方思却没有动，抬头直视着李太太，问出关键问题：“请问太太，我和二哥儿的婚期定在何时？”
李太太抚弄着鹦鹉闪亮的羽毛，脸上还挂着未散的笑意，随口答道：“还没定下来。”
“那为何府中急匆匆地把我接来？”
李太太解释道：“不是府里着急，是你母亲接连写了好几封信，说你在家等不及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几个婢女和妇人掩嘴窃笑，暗暗看方思的笑话。方思并未觉得尴尬，继续追问：“那也应该商议婚期才是，否则不是有损两家颜面？”
李太太漫不经心：“老爷的意思是，你先在二哥儿身边侍候着，待找到合适的日子，再完婚也不迟？”
尽管方思有所预感，但这样的答案还是令她难以置信。
时人就算是纳妾也要有礼有节，入门之前必先下聘。就连收个通房丫头，也要在家中设桌宴！
李家到底把自己当作什么？
无名无分，就要她在李二公子身边侍候？
方思立刻昂首，坚定地说：“太太这样说，岂不是把我们方家当成笑话？如果对这门亲事不满，直接回绝就好，何必这样折辱人？！”
李太太沉默半晌，才说道：“目前也只能这样，如果你暂时觉着不妥，便回房考虑一下吧。青芝，送姑娘回房。”
一名丫鬟走上前，方思拦住了她，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涵养不涵养。
“请太太给个明确的答复，我绝不会无缘无故赖在贵府不走。”
李太太转过身，面色平和：“这么说，你是不想在我家待了？好，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家老爷本就不稀罕这门亲事，我看你可怜，在家日子过得艰难，这才做主把你接来。现在你不领情，我又能怎么办？”
“如果你不愿留下，那请自便吧。”
方思反驳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解除婚约？如此行事，就是世家的风范吗？”
李太太：“娶你一个不过是小事。若草率解除婚约，岂不是显得我家老爷不守信用？”
说得冠冕堂皇，倒成了她方思不识抬举？
她再怎样，也是官家女儿，不是来当人奴婢的！
方思没有再纠缠，行了一礼：“好，请太太帮我转达，这桩婚事，如果不是两厢情愿，我不会答应！”
言罢，她转身，裙摆轻轻旋动，决然而去。
这样的李府，不待也罢！
柳絮漫天飞舞，院中只剩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一婢女接过李太太手里的鸟食罐，迟疑问道：“太太，就这样放她走了？”
李太太冷笑：“怎么，她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不成？”
婢女摇头：“不，我只是担心，这事传出去，外人会说我们家容不下人。”
毕竟，此事确实是自己这边做得过分了。
李太太不以为意，“怕什么？她能去哪儿？到时候派人再去请请她，给个台阶下，还怕她不回来？”
婢女点头称是，一群人簇拥着李太太，回到了房中。
*
方思的话一落，站在外面等候的秋苒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她早觉得李家那些人没一个善茬，不然也不会让她们白白等上一整晚。
走呗，谁还稀罕这个破地方！
但转念一想，她又犯了愁。要是回顺天府，免不得遭人嘲笑。可要是不回去，两人无依无靠，漫天之下竟无立锥之地，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离开李府，方思二人寻了间茶馆坐下，要了一壶热腾腾的茶水。
“姑娘，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秋苒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疑虑。
方思手托茶杯，目光深邃，似乎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你让我想想，总不至于真的走投无路。”
在秋苒眼里，现在不就是走投无路的境地吗？
眼下局面看似无解，但对方思来说也算一个机会，可借着不讲理的婆家脱身，唯一的问题是继母拿捏着她的户籍总归不能完全脱身。
秋苒正要开口再问，不远处突然“啪”的一声响，一名大汉猛地拍桌而起，脸涨得通红，满是激动之情。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激昂，仿佛要将那情景再次呈现在众人眼前：“我亲眼看见的，那纪河射箭，箭无虚发，每一箭都要人性命！昨晚那些官兵本想围捕他，结果反被他收拾得一个不剩，痛快得很！”
这事儿可新鲜，土匪杀官兵，居然还有人叫好？要是换作太平年间，要么这大汉自己就是个草莽英雄，要么就跟官府有不共戴天之仇。
可如今，这样的话听起来竟不觉得有丝毫违和。
皇上昏庸，就向官员要钱。官员逼不得已，只好把手伸向了百姓。这已然成了约定俗成的道理。
最苦的还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连年灾害，赋税沉重，逼得许多人不得不拿起农具反抗，最后却倒在了朝廷的铁蹄之下，鲜血染红了大地，哀嚎遍野。
像纪河这样敢于与官府对抗的土匪，一时间倒成了百姓口中的英雄。
方思手里的茶杯悬在半空，眼神却穿过茶水，显得有些恍惚。她又想起了纪河，想起了他说过，他们还会再见。
方思嘴角扬起一抹淡笑。这辈子，怕是没那个缘分了。
放下茶杯，她对秋苒说：“我想起来了，定州城里我还有一位故人，不如我们先去找他？”
在秋苒诧异的眼神中，方思望向窗外。街上熙熙攘攘，她忽然觉得，天底下是一块巨大的墓，埋葬着一个个大活人。
方思说有一个故人，可又不说故人是谁，可将秋苒急坏了。秋苒提议立刻去找他，方思却说不急，明日再去最好。
她们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转眼间，便是一汪月色映前廊。
秋苒早早睡了，方思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中太乱，就像指尖缠绕着的发丝，怎样也理不清。
于是翻了个身，合上眼，静静摒弃脑中杂念，好不容易，才有了些许睡意。
……
“走水了！救火，救火！”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嘈杂声不绝于耳。方思猛然惊醒，心脏砰砰跳，过了好一阵，才发觉走水的不是这间客栈。
秋苒睡得太熟，没被吵醒。方思披上衣裳，决定去门口看一眼。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方思瞳中映着火光，僵直在原地。这一看不要紧，走水的，竟然是不远处街那头的李府！
怎么会这样巧，就像是老天爷特意为她出气？
方思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只觉得五味陈杂，不是滋味。她瞧着那越烧越烈的火，和满街赶过去救火的人，突然生出个荒芜的念头。
什么都是假的，荣华富贵是假的，光鲜亮丽也是假的。等这一场火过去，又还能剩下什么？
她轻叹一声，步伐迟疑地迈向房间，未行数步，一股尖锐而冰冷的触感猛然间贴紧了她的颈侧！
方思不由自主地抬起下巴，目光下垂，瞬间辨认出那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在昏暗中闪烁着寒光！
她身躯微震，思绪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阴森话语便撕裂了四周的沉静：
“这么快再见面，是不是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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