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虞羡鱼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一把琴。
想起夫子曾点评过她的琴艺,言简意赅:“适合去乱葬岗弹。”
彼时的虞羡鱼眨眨眼,充满天真:
“先生这是夸我琴艺超凡,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吗?”
夫子凝噎,恨铁不成钢地用琴谱拍了拍她脑袋:
“说你弹琴要命啊。”
这几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
可现在不学无术的杏林洲第一咸鱼,虞三小姐居然开始练琴了,就连陈嬷嬷也派人来打听:
“公子好端端的,锯木头做什么?”
随从锢尘只能叉着手,苦笑。
是夜,书房内,虞寒仪正提笔落字。
倏地,一墙之隔的院落,幽幽琴声闯进耳中,呕哑嘲哳,十分难听。
锢尘:“……又开始了。”
他眼下青黑,脚步虚浮,忍不住一脸郁闷地看向主君。
少年发带垂缨自耳后落下,高雅冰冷,却是定力极好。
对这道琴音竟能做到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提笔蘸了朱砂,在纸页上掣去一个人名。
少年的脸色冷淡肃杀,年纪轻轻便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模样,锢尘低头不敢多看,不知者还以为他手中是那虞府账册,实则是那阎王薄册。
主君多年筹谋,已陆陆续续除掉当初参与了那件事的漏网之鱼。
这一笔血痕,便是……
一条人命。
如今只剩了这薄薄一页纸上的人名,该被送去地狱了。
突然——
“刺啦——”
锢尘脑子里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也彻底断了,忍不住想问,这真的是凡人能弹出来的音调吗?
他捂住耳朵,觉得他奶奶来弹恐怕都比三小姐弹得好。
向来苛刻冷淡,阳春白雪,品味不俗的主君,怎就忍了三小姐这么多天?
正这般想着,又是一声仿佛指甲刮过耳膜的噪音。
听得人毛骨悚然,后颈根根汗毛竖起。
与此同时,那清冷如雪的少年,盯着笔下那劈叉的,仿佛被分尸一般的惨不忍睹的字迹,沉默。
“主君可要属下去劝一劝三小姐,让她别弹了?”
锢尘试探地询问少年的意见,琢磨着能让一向懒散的三小姐这般奋发图强的,难不成是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听说苏家那位嫡长子亦是那风雅之人,琴艺高超。莫不是三小姐为能与夫郎有共同语言,才这般勤学苦练……”
说着他叹气,“也是苦了三小姐了。”
旁人不知,锢尘却是知晓主君为三小姐这桩婚事,其中筹谋的深意。
当年那件事可少不了虞家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最多不出一个月,主君就要对虞家满门动手了。
到时只怕是血流成河……
阖族尽灭。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唯有以婚姻之事将小姐从虞家送出,方能护她性命周全。
“不必管她。”
半晌,锢尘听见少年清清淡淡的声音。
虞寒仪缓缓抬眼,一双眼眸锐利,洞彻人心之精细,几乎到了鬼神一般的地步:
“她以为这般,便能使我不堪其扰,将她从我身边驱离?”
锢尘:“难道就任由三小姐这般下去吗?她每每都在入夜时练习,只怕主君还没怎么,三小姐的身子先吃不消了。”
“嗯。”
虞寒仪抬眸,沉吟片刻,轻轻道:
“确实得想个法子。”
-
“三小姐。”
一个样貌俊秀、笑吟吟的白面小厮,站在面前,只眼下青黑,看起来有些疲态。
虞羡鱼认出他是二哥的随从,锢尘。
对方清了清嗓子:“三小姐的琴声……”
“实在精妙。”
锢尘一句话下来既不脸红,也不带喘气儿的:“快处如暴雨打萍,慢时若太极推手,真如天籁,人间难得几回闻!”
虞羡鱼惭愧:“也没、没那么好啦。”
荷丝听得一脸惊叹,不愧是公子身边的人,就是会说话。
这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的差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只是……”
锢尘话锋一转。
虞羡鱼眼神发亮,迫不及待地追问:“二哥是同意让我搬走了吗?”
“只是……三小姐这练琴的时辰,能否稍作调整?”
“公子身为小姐的兄长,哪里会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自也没想着赶三小姐走,”锢尘作了个揖,苦笑,“只是苦了弟兄们,白日替公子跑腿、晚上还得鉴赏小姐琴音,这身子骨是愈发熬不住了。”
虞羡鱼脸一红,讪讪:“好说,好说。”
“我以后不在晚上弹就是了。”她不好意思地摆手,语气真诚,“实在抱歉。”
少女一张脸涨成了樱桃红,神色局促又尴尬。
想不到没影响到二哥,反倒影响到了锢尘。
她以为洛水园每到入夜安静如坟墓,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二哥,就没人会在那间寝房里面歇息了……
哪里知道锢尘等人是受命于君,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呢?
虞羡鱼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公子……真的没有什么别的要吩咐我的吗?”
“还真有。”锢尘一拍脑门,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公子说他那儿有些名师遗留下来的琴谱,都是孤本。”
清清嗓子,锢尘开始模仿少年那冷淡,高深莫测的口吻:
"妹妹既这般醉心琴艺,发奋刻苦,这些琴谱,大可亲自来向为兄讨要。”
“为兄也好助妹妹早日技艺精进,以达出神入化,和夫君琴瑟和鸣之境。”
“……”
“三小姐。”
锢尘笑吟吟:“请。”
“……好的。”
虞羡鱼站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推门入室。
“二哥……”她轻唤。
一眼便看到少年端坐太师椅上,白衣黑发有些玄虚,闻言抬睫看来。
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在她眼前掠过,指了指身旁椅子,衣袖滑落,手腕清洁如雪。
“坐。”
虞羡鱼从善如流地在他身旁坐下,轻咬红唇懊恼说:
“二哥,我真是考虑不周。二哥课业繁重,时不时还要替母亲打理家中生意,我这几天实在是吵你,不如我就先搬回春晖园去——”
少年端坐着呡了口茶,闻言没有反应,光透过窗格,照在他脸上,更显五官深刻,近乎于勾魂摄魄的清绝、美艳。
他顿了顿,仿佛才注意到少女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目光,淡色的薄唇翕动,声音清冷:
“你方才说什么?”
“二哥?”
虞羡鱼有些怪异,不得不靠近一些,提高了音调说:“二哥,我方才说,想搬回春晖园去。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
她按了下衣裙,就要起身站起。
少年眉心微蹙,密绣乌浓的长睫一掀,点漆的眼里碎光漾动,水光盈盈,流露出淡淡的迷惘、困惑。
他抬手,捂了下耳朵。
虞羡鱼眼睁睁看着,一线触目惊心的红色,顺着他白玉似的手腕淌下,一滴又一滴砸落在他衣袖,仿佛梅花烙,顷刻间染了红瘢点点。
“这……这是……”
虞羡鱼瞳孔放大,陡然一步向前:
“二哥!”
她扑到少年身前,惊呼一声,眼中的紧张、忧虑呼之欲出,绝对不加任何矫饰。
少年缓缓移开手掌,白皙的掌侧,一团猩红刺目。
看到他手上的血,闻到那隐隐的腥气,虞羡鱼身子一晃,眼前一黑。
看着少年冰雪般的耳廓,不断有血一滴一滴沿着耳垂淌下,衣领上血绽如花。
虞羡鱼心脏紧缩,像是被大手攥紧,一抽一抽的疼。
她凑在他脸边,指尖颤抖着擦他耳边的血,却是越擦越多,染红了手掌。
她转头呼喊,声音嘶哑,情不自禁带上了哭腔:“来人!快请郎中!”
“是!”锢尘亦是满脸慌乱,夺门而出。
郎中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为虞寒仪把脉片刻,眉头皱紧:
“公子这是耳脉受损,气血逆行,乃长期受魔音侵扰所致。”
“魔音?”
虞羡鱼一怔,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然惨白。
难道是因为她......
因为她日日在他院外弹那破琴,呕哑嘲哳,荒腔走板……连日下来,才导致二哥……
少年此刻已换了身寝衣,乌发柔披而下,靠坐床头,面色苍白如纸。
触及到妹妹慌乱、羞愧的目光,却是不言不语,轻闭了眼去。
二哥这是......厌恨了她?
不想见到她了吗?
虞羡鱼一瞬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像是被人从头泼了一盆冷水,舌根僵硬,呆若木鸡。
“三小姐。”
郎中声音严肃:“三小姐,老朽可得说一句公道话,令兄可曾得罪过你?”
虞羡鱼摇头:“二哥待我很好。”
“那你这般,便是万万不应该了。此事事关重大,老朽还得如实上报给家主。”
“老先生。”
忽然,一道碎玉般的声音传来,宛如一道仙乐,拯救了此刻正天人交战,身处水深火热的虞羡鱼。
“公子。”
“今日多谢老先生为临诊治,临感激不尽。”虞寒仪声音温和,有礼有节,
“家母日理万机,临不欲其令我劳神,还请老先生务必替临隐瞒此事。”
“公子言重了。”
这位贵公子面若冷玉,却是外冷内热,性情高洁,常有施粥、赈济灾民之举,在杏林洲颇有声明。
对方要护着自家妹妹,他自没有咄咄逼人的道理。
郎中拱手:
“老朽先开一副清心静气的药,公子这病马虎不得,必须好生调理。”
他把写好的方子递给虞羡鱼时,特意叮嘱:“切记静养,万不可再受噪音刺激。”
“否则……恐会有失聪之险。”
虞羡鱼嘴唇咬得发白。
郎中一走,她便三步并作两步,魂不守舍地扑到二哥的床榻前。
少年如同一株病梅树,固然修挺,却是苍白、孱弱,仿佛随时都会倒在春风之中。
二哥从来胸有成竹,何曾这般充满了脆弱感,虞羡鱼忍不住垂泪,呜咽起来。
都是她不好。
再不愿去想什么戒律清规、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礼仪闺训,她一只手摸索而去,牵住少年袖口下,那一只修长玉白的手,把他的指骨攥得紧紧的,像是怕失去他一般,指腹和他毫无缝隙地贴着:
“对不起、对不起!二哥,哥哥……”
她不住声儿地道歉,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好受一些:“我不是有心的。”
少女抽泣了一声,眼圈发红,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痴痴怔怔地望着少年:
“我要怎样才能弥补你?”
虞寒仪甚少与人肢体接触。
手被她牢牢地,毫不犹豫握在掌心的瞬间,虞寒仪便愣住了。
妹妹的手很小,尤其在跟他的对比之下,显得骨头更细,掌心更软,皮肤柔滑如丝绸,手感绵绵的也不硌人。
他忍不住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像是有一股酥麻的电流顺着手心经脉导入,心脏蓦地一缩,他又忍不住握了一下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少女却似毫无所觉,依旧呆呆地、动情地看着他。
她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雨中的小猫,对着他轻轻地喵喵叫,琥珀色的瞳仁中夹杂着明显心疼的情绪。
纯粹、干净。
顷刻间,虞寒仪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了一下。
仿佛春日吸饱了水的泥土地,正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往下坍塌,陷落。
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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