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沉浸在一段梦里,似乎怕人打断,自顾自道:“怀珠的乳名叫作盈盈,她喜欢吃甜食,又怕黑,只是我总惯她惯得太娇了些,在旁人面前还好,私下却是娇气怕疼得很,亲她一下都能把她气哭。不过她内心其实是欢喜的,只是你总该温柔些,别吓到她才好。她还送过我一个去寺里求的平安符……”
裴玄朗从怀中将那枚平安符小心翼翼拿出,像是炫耀一般,只给兄长瞧了一瞧,随后却又放了回去,迟疑道:“盈盈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这符丢了。”
他们分别时盈盈千叮万嘱,这符不能给他人佩戴,沾了旁人的身就不灵了。
这些小儿女的私事裴玄章确实不知,也不必知道,他只知裴玄朗养父年少时与友人互相许婚,后来他养父收养了二郎,而谢家是过了几年才生下这位弟媳,两人年岁相差颇多,不见得是对佳偶。
虽然听到他们婚前亲热时有些不喜,然而那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不愿多问,极快打断道:“我记下了。”
裴玄朗却不愿意就此住口,其实他不过是想要兄长替他生个孩子,夫妻燕好时两人沉默不语最好,这便不会滋生出其他不该有的情愫,兄长无需将这出戏唱得尽善尽美。
即便兄长肯做,他也应了下来,但并不是那么乐见其成,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只有盈盈独属于他一人,裴玄朗不敢想象,若连她身边这个位置都能被旁人随意替代,那他这个废人的余生大约也再无半点乐趣。
他越说越心慌,几乎要挣扎站起来,然而最终还是重重跌坐回去,只来得及握住兄长一臂。
裴玄章见他酒后焦躁不安,正欲吩咐下人推他到侧房安歇,熬些汤水给他服下,孰料他却死死捉住自己衣袖不放,眼中迸出惊人的亮光,像是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
“兄长,不如推我入密道罢!”
“放肆!”
裴玄章在家时大多从容平和,对这个新认回的手足更宽容几分,然而他并非没有底线之人,容忍他这些时日的胡闹已属破例,听闻此言,立时火从心起,几乎收不住声音。
“你当弟妇是什么,可以任你亵玩的妓子?”
他乍闻密道,就知这个弟弟做何想,手下运力,反握回去,力道之重能捏碎那人骨骼,目中满是警告之意。
裴玄朗却似觉察不到痛,反而大笑出声,语带讥讽:“母亲将我新居安在此处,难道并无这层意思?”
裴玄章默然,镇国公府这些事情瞒不过圣上的耳目,母亲为二郎请了宫里的太医医治,原也不指望瞒得过去。
然而沈夫人请太医来治病并非出自对幼子的一片关切,却是为了他。
“一个出身高门的权臣,不贪钱,不好色,同僚提起皆是交口称赞,兵士争相拥护,你以为你是圣人还是完人?”
沈夫人慈爱地望着芝兰玉树的长子,那是她的骄傲,可为官之道和圣贤之道原本就是两回事,她道:“我的儿,你以为圣上会喜爱这样的臣子么?”
帝王都希望为臣者洁身自好,可也喜欢捏住臣子贪财好色的弱点。
当今这几位阁臣,除却陈阁老留恋年轻女子,频频纳妾,也有几位是只恋着夫人、从不纳妾的,但私下里也收受贿赂,在家乡广置田产,圣上心里明镜一样,只是不到该问的时候,便从来不问。
可裴玄章偏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他不爱杯中物,家中更不短缺金银珠玉,不过女色总该沾一沾的。
沈夫人长叹道:“你真要我家断后不成!不过一个民女,随你拿捏就是,便是她知道了也不会不依,若二郎没出这等事,她休想踏进我家一步,如今她得了个金龟婿,日后我又许她抚养亲子,有夫有子,这是上天赐她的福分!”
更何况……裴氏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
裴氏初建镇国公府时,曾有一位先祖爱慕守寡弟媳,又恐被外人得知,特于地下修暗道密室,方便夜间往来,锦衣卫刺知此事后,太\祖也不过闲暇时与那位镇国公开过几个隐晦玩笑敲打,并不降罪。
此后历任镇国公为避嫌疑,都封闭当年寡媳所居院落,不许人居住,直到二郎被认回来,才安置在这处。
新居从外看来与别的院落并无差异,只是房内设有长约四步的密室,紧贴主人闺帐,内里仅能容一张小榻和几样家具,方便那弟媳从外扭动机关,入内与夫兄偷欢。
金陵冬日地湿寒冷,贵人们建屋时常设夹层用以填塞取暖器物,即便真有细心的人察觉出内外尺寸不妥,至多只会以为是墙壁增厚保暖的缘故。
但裴玄朗要从他书房内进新居密室,那意味大不相同……和秦楼楚馆听墙角的老鸨有何区别!
裴玄章思量他这些时日事忙,是否只重饮食衣物上的关怀,忽略教导这个弟弟当如何振作,竟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变作整日以酒消愁的扭曲愚夫,连这等主意也想得出来。
“毕竟原本该是我的新婚夜,难道我还不能分一杯羹?”
裴玄朗忆起妻子姣好端丽的容貌,从前便惹得许多登徒子觊觎,即便是他不曾沾染过艳闻的兄长他也不能全然放心,冷然道:“兄长若问心无愧,哪里怕人旁听?”
这事他应允做下已是乱了人伦,哪里是能容许第三人旁听的正经事!
裴玄章正欲申饬这个异想天开的弟弟,然而侍从却自外轻轻敲窗,不过笃笃两声,随后禀报道:“世子爷,二公子,新妇那边的侍女听闻二公子到了此处,请您回去。”
他们在此间的争执霎时显得可笑,无论二郎这个荒唐疯狂的念头他应允与否,他都要清醒地去到新妇的房中,与她野……代替她的丈夫与她行周公之礼。
二郎看与不看,本来就只有他这个亲手做下此事的罪人知晓。
裴玄章松开他的手,淡淡道:“那也随你的意,只是今夜之后,你需应我一件事。”
裴玄朗见兄长煎熬挣扎,心内并非不痛,可每每想到自己惨淡余生,又见长兄风神特秀,即便饮酒也如醉玉颓山,令人望之倾慕。
这样的郎君,盈盈当真会不心动么?
然而他也是有着骄傲的人,心下虽偶有自责,却又仰起头,故作懒散道:“什么事?”
“即日起,谨遵医嘱,戒酒、止怒。”
裴玄章握住他肩,恢复了往常平和的神色,沉声道:“二郎,天无绝人之路,即便上苍不怜,可人命也并非天定,你今后要走什么路,不看你躯体完整与否,全看你的心性。”
分别多年,幼时不曾相伴本就是桩憾事,玄朗的心性学识偏弱也并非他本心,及至如今,裴玄章自知不该用长兄身份与权势压他一头,言多必轻,只重重叹了一声,在弟弟的肩上一拍,吩咐左右开门。
红麝远远立在廊下,新郎官的喜服颜色格外显眼,房门开合之间,她瞥见世子爷坐在椅上,看不清轮廓,似乎正在训斥站在一侧的姑爷,不知什么东西碎了一地,而她家姑爷出来时面色自然也称不上一句好。
换作从前她定要替娘子说上几句,可如今姑爷成了国公爷的儿子,不是她能置喙的寻常男子,从前那样熟悉的人,只靠近时轻轻向她一瞥,红麝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这位新姑爷没说出什么要分房别居的话,不要侍从引路,只讨了一盏琉璃美人灯,道:“走罢。”
谢怀珠并不晓得新婚之夜居然会有新郎撇下妻子不管,会跑去兄长房间夜谈,她将婆母给的小册子又瞧了几页,一时颊侧微红,急急忙忙喝了半盏水,听到门口传来红麝的声音,似乎正有人拾级而上,她连忙坐回去,把册子塞到枕下,将喜帕遮得严严实实。
只是她还有些担忧。
裴玄朗高大魁梧,又和她一样不大习惯在金陵权贵子弟间应酬,要是被人灌得大醉,红麝一个弱女子哪里扶不住他。
然而她实在是多虑,房门吱呀一声,一片朦朦胧胧的红里,那人不疾不徐向她走来,吩咐红麝出去,声音平和威严,只是身上那股难闻的酒气还能证明今日宾客的难缠。
谢怀珠放下心来,其实国公府里成婚规矩虽多,却比她原先参加过的所有婚事都要合她心意,新妇入了洞房便能自在,四周都静悄悄的,不似有些人专爱到新房里闹,什么要将新郎扒光衣服吊起来抽打,还要新妇将手绢塞入夫君下裤,从另一侧扯出……
若是这样成婚,那她宁可两个人悄悄拜天地算了。
红麝将门轻合,那人迟疑片刻才向她走来,谢怀珠从帕底窥见一双男子的靴,他似乎比从前又强健许多,远远瞧着还算赏心悦目,可步至她近前时,却有一股无形中的压迫感,教她喘不过气来。
方才几乎捏碎她夫君腕骨的手挑开新妇的喜帕,她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反倒攥住他喜服袍袖,借着新郎扶住她发冠的力道仰头瞧他容貌,神情毫无防备,甚至声音里含着些许委屈。
“郎君,你怎么才来呀?”
她坐着仰头,根本看不清夫君被烛影隐去一半的面容,只是他不经意间抬手抚了抚咽喉那处,他的肌肤光洁,并无半点痕迹。
只是大概这半年来没见日头,和她一样,肤色比从前更加白皙。
裴玄章临来时在喉间贴了一片假肤,尽管新妇未必知晓,但他仍有所顾虑,除了比弟弟更为高大健硕的身躯,尽力修饰过自己面容上的不足。
他出外任官时曾破获一桩采花大案,一个面容姣好、身量纤弱的男子利用自己雌雄难分的容貌进入许多女郎闺房,用替新妇做绣活的名义□□未婚少女,直到新婚夫妻义绝之事层出不穷,才有人疑心,报案到官府。
那人遮掩男子咽喉所用的,就是这种价格高昂的假皮。
不过身上多了些异物还是有些不适,被她如此近身细看,他下意识还是摸了摸那处。
好在,她并未发现。
谢怀珠正想要他帮自己卸下发冠,可身下的床帐却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她惊吓起身,扑进郎君宽厚胸膛寻求安慰:“阿牛哥,有老鼠!”
然而她的丈夫却身子微僵,像是不大习惯她这样亲密似的,怔了怔才抚了她背轻拍两下:“地龙初热,偶尔会有声响,不是虫鼠。”
谢怀珠没设过地龙取暖,但国公府又不会把粮食存放在此处,哪来偷吃的老鼠,不疑有他,但却觉得有些丢人,伏在他胸口不肯松手,羞赧道:“真的么?”
她的夫君气息平稳,显然不曾受到半点惊吓,微微笑道:“当然不会有,盈盈,你还信不过我么?”
然而在谢怀珠瞧不见的地方,裴玄章严峻的目光直射床帐附近挂着的杨妃出浴图,似乎要从杨妃腰间的那颗宝石处穿进墙后。
她的阿牛哥,显然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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