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似是安静,似是嘈杂,嗓子和胸口仿佛梗了一粒粒的硬物,外头的气体试图挤进来,而残余的氧气已经消耗殆尽。她皮肤下的血肉止不住地颤抖,冷意似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思绪像是冻僵了,生涩艰难地试图运转。然而她忽觉自己仿佛被置于水中的浮萍,偏又逢上急雨,运动来去全由不得自己了。
随着视线缓缓明晰,她看到一顶施施然晃来的红轿。轿子凭空抬着,轿帘沉沉掩着,花纹锦簇,珠玉琳琅。上是灰蒙蒙的天,下是黑幽幽的土,天地交界处,是一块泼洒上去的燃烧的血色,那红轿,就在其间,款款走,沿一条黑绸般的粼粼闪光的河。
轿子停在一片红花前,一位佝偻的白发婆婆打起轿帘,引出一节素腕。女子身量单薄,一身盛红,玉步轻移,乖乖被领着,向花深处走去。盖头遮住了她的头颈,她却分明瞧见了女子的面容:眉眼淡而锋利,长而并不卷翘的睫毛微垂,掩住了一双古井般的黑眸,嘴唇有些薄,惯常地紧紧抿着。
她想敲一敲脑袋,然而手脚却不受控制,麻得不像自己的,一股郁躁之气撑得她难受,昏昏沉沉地盯着女子怔了许久,才隐约意识到,这个人,叫风不知,她自己。
视野渐渐被繁花挤满,黄泉的彼岸花,沉默噤声,低垂着头,红得过分的花瓣上,凝着哀愁般的露珠,引路的孟婆已经退下,女子静静地独自站着,盛大与寂寥,在此刻同时绽放。
花丛中一人转身,垂眸浅笑,缓缓伸出纤纤玉手,亦是珠钗满头,亦是红装惹眼,容貌却像隐在月色中,模糊不真切。随后她们朝那条河的方向跪下,再拜,又面对彼此一拜,空气中隐隐的锣鼓声敲在心脏上,一抽一抽地钝钝地疼。风不知眼前一花,再睁眼只见自己坐在饰红的精雕木床上,方才的人挑着一柄玉如意,清浅的呼吸拂过面颊。然而,无论她如何挤眉瞪眼,也瞧不清对方的脸。
……
清晨鸟鸣聒噪,风不知皱着眉,撑起身子,犬牙恨恨磨过下唇,指甲掐进掌心,却仍旧纾解不了心中的烦躁。她不客气地揉了揉眉心,一时掌不住,将昨晚喝的米酒尽数呕出。她狼狈地抽了几张面纸,一边胡乱擦嘴,一边草草盖住地上的酸臭,才发觉身上穿的并非平时的睡衣,而是当地“某些”婚礼常用的嫁衣,红得让人心慌。她心一沉,喉间酒气窜上来,又被她用力咽下。她狠狠捶了几下胸口,急促地深呼吸,一面找着鞋子,一面伸手掀被子,扭头却被枕边物吓得顿住。
那是一只颇有些凶神恶煞的纸人,红袍加身,双目圆瞪,浓墨晕开来,流下来,像两行浊泪,而其呈现出的色泽,阴森恶毒地暗示着,那墨里必定掺了某个动物的血,风不知再清楚不过。红唇倒是用的普通的朱砂,粗制滥造地糊在惨白的纸上,绑上的“头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乱七八糟地团着。
风不知面无表情地缓了片刻,一股怒气从鼻中喷出,然而终是不敢对纸人有何作为,只是僵硬着脸,把拖鞋踹出了老远,压着火气,赤着脚就去找自家奶奶。
老人坐在屋前的场上,一身喜色,听到动静,剥花生的动作停下来,不由自主地站起,搓了搓手,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咋?”
风不知倚着门,也不说话,紧抿着嘴,睁着眼,静静地看着她,呼吸又长又重。
老人朝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神色既胆怯又悲哀,很久才平静地说:“你孟婶儿不是说你命阴,容易惹上脏东西,所以……”奶奶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孟婶儿说想活命,得找个厉害的鬼……让他护着你……”
意料之中的回答。
其实她本不必来问。被定义,被安排,从来如此,她的脾气早就被这样的爱磨得所剩无几了,何况久病成医,自己亲人的那些算盘,她猜得明明白白。
只是,依旧心有不平。
“哦。”她应了声,冷着脸,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讲的了。
悲意漫上来,她眨了眨眼,转身准备回屋。奶奶急忙追上:“苗苗,苗苗。”风不知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我晓得了。去洗脸。”奶奶安静下来,扯出一个小小的笑:“好,好。”
风不知换了衣服,盯着镜子发了会儿呆,拿起牙膏牙刷,直到她漱完口,拿毛巾擦了把脸,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似乎心情也能明媚些,才不咸不淡道:“躲什么?”
镜子的边角渐渐显出一团红晕,接着红影一晃,露出一张苍白的女孩的脸,她似乎有些害怕,怯怯地游着眼睛:“风不知……”欲言又止半晌,她垂首恭敬地轻声道,“子君夫人。”
风不知的动作顿了一瞬,把毛巾狠狠摔进脸盆,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捞过身旁的帆布包,翻出一面小镜子,镜面对着红衣姑娘敲了敲:“进来。”
她踩过仅一人宽的泥路,又顺着自家铲出来的台阶,悠悠地晃到屋后的河边,眼望着积满雨水与青苔的小舟:“这儿可以么?”
“好多了。”姑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抿嘴浅浅一笑,然后又迟疑地问道,“我不过回家看了看我奶奶,怎么就……”
“随便他们。我不知道。”风不知空落落地垂着眼帘,话里却依旧含着刀子,又抿了抿嘴,“他很厉害吗?你怕成这样。”
“不是因为这个。”姑娘摇了摇头,“我头七没去鬼市领身份,是最低等的鬼,而子君……鬼市的子君相当于人间的太子,下一任鬼王,就算纸人再粗制滥造,我这种鬼也近不了身。”
“嗯。”风不知说完,盯着水面没了话,忽然瞥到不远处的桥墩下浮出一颗头,傻愣愣地看着她,是村里采菱溺水的婶儿,她小时候被她吓了不小的一下。
没来由地烦躁,失了兴味,她转身准备回去。
“等会儿!等会儿回去嘛,离纸人太近了,我头晕得很,再让我养一养精神,不知,好不好嘛?”
风不知便回到河边蹲下,呆愣愣地看着虚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烦躁的,然而又疲倦得起不了波澜。
木着脸掏出手机,在把各个软件都点了一遍后,她到底是憋不住了:“小石,你知道……子君是怎样的人吗?”
小石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但别的鬼都说子君……嗯——和善可亲。”
“……随他吧,他什么样关我什么事。”风不知吸了吸鼻子,艳阳天竟感到有些冷,身上掠过了一层鸡皮疙瘩。
沉默一会儿,她又张嘴:“那么……”
“苗苗!苗苗——”奶奶喊道。
风不知皱了皱眉,把心中的火气呼出后,快步走回家,压着声音道:“又怎么了。”一转弯便看见了朝她笑的孟婶。
“苗苗过来。”孟婶笑得花枝招展,扭着身子走了几步,滑嫩白皙的手牵起风不知的,摩挲了几个来回,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又俊俏不少了嘛!”
风不知挣开手,站远了些,倚在门框上,垂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孟婶。”
孟婶笑意不减,点了点头:“礼成了。往后中元也就没得必要家来了。”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扭头看着奶奶剥花生,聊起家常。
风不知像是没听懂她的话,站了会儿,才回过神,忽然一笑,转身回屋。
她叠着被子,发现纸人虽然颜料抹得惨不忍睹,框架和边角倒都做得挺精细,她想了想,随手扯开一张黑色塑料袋把它装起来。
“要走啊。”奶奶进来,看到收拾齐整的衣物,声音戚戚地低下来。
风不知下巴点了点,看了眼手机。
“好的,好的……我让你爷爷送你。”
“他那车哪儿放得下我这些东西!”风不知没好气道,然而还是默许了。
到了家,她敲了敲门,没听到有声音,让小石穿墙进去看看。再出来,她摇了摇头:“没有人。”
风不知一扔手里的袋子,拨了个号码,话里夹枪带棒:“风西洲,滚回来。”
过了五六分钟,她弟弟骑着电瓶车大汗淋漓地回来,扔给她一支冰激凌:“我去和同学打篮球了。你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开门。”
风西洲任劳任怨地取出钥匙,进了屋,风不知放下包,拿了衣服进浴室。
当她擦着头发开门时,一个人影顺着门倒在了她的腿上,吓得她赶忙弯腰接住,毛巾掉落在地。软软的,凉凉的,是一个女人,羽睫垂下,像在睡觉,瞧起来乖巧,左眼蒙着一只眼罩,眼罩白色的底上绣着彼岸花,抱一根很大的卷轴,一头青丝如瀑,散在白衣雪肌之上。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了揉眼睛。
“初来凡间,有些不适,我竟睡过去了。”女人抱好卷轴,莞尔一笑,杏眼微弯,“我是浮棔。”
风不知愣了一下,隐约猜到:“子君……大人?”
浮棔眨了眨眼,抿着嘴笑了。
风不知沉默了,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张嘴,说得有点艰难:“你……既是子君……”
“怎么?”女人歪了歪头。
她觉得好笑,嘴角都有些压不住了,垂下眼帘:“没什么。”说着把毛巾挂上,进卧室扒拉出了那个纸人,“你……”
“这不会是……我?!”浮棔瞪大了圆溜溜的眼,又嫌弃地盯着纸人,“怎么这么丑!”她整张脸都皱了,“谁做的这玩意儿?”
风不知没反应。
浮棔恼羞极了,捻了个诀,指尖窜起蓝色的小火苗。
这时,“姐,吃饭了!青菜豆腐粉丝汤,土豆红烧肉。”风西洲拿着筷子从厨房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燃烧着的纸人,懵了一下,“卧……姐夫牛逼。”说完有些慌得闭了嘴,撇开视线。
风不知慢慢地扭头,眼神不善,盯着她弟的脸:“……你知道?”
风西洲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全家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风不知气笑了,觉得讽刺又荒诞,她深深吐了口气:“行了,吃饭!”
吃完回屋时,她看见那幅卷轴就挂在床边,其上用极淡的墨飘了些云烟,浮棔趴在桌上用中性笔写着什么。
风不知嘴唇嗫嚅几下,不知道说什么,自顾自地把手机充了电,刷了会,忍不住问道:“你们会用中性笔?”
浮棔偏了偏脑袋:“中性笔方便些,不是吗?总要与时俱进的嘛。”
“……子君大人在写什么?”
“年终总结。”
“……哇哦。”
“中元总是要忙些的。”
风不知沉默,最后干巴巴地说道:“你们还挺现代。”
浮棔甜甜地笑了声,扔下笔转身趴在椅子上晃了晃:“当年尺澈闹了地又闹了天,一些规制才渐渐改了,不过鬼市里多是千年前百年前的灵,有些灵尚且不惯后朝的作风,更接受不了这些新事物了,你若遇到,还望多费些心思了。”
风不知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起身摸了一下卷轴:“这卷轴,什么意思?”
“这幅画连接我的屋子,你是我的娘子,我自是要同你在一起。要进去瞧瞧吗?”
娘子……风不知咬了咬唇:“……随便你。”
浮棔走近,牵起她的手抚上卷轴。
风不知眼前瞬间陷入混沌,她像是穿过了一层阴寒的瀑布,接着豁然一亮,鼻翼忽然缠上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她来到了一个古色古香、朴素空旷的屋子。
浮棔歪头朝风不知笑了一笑,“你可以随便逛逛,我还有事要做呢。”
风不知彻底说不出话了,木木地点头答应,见她竟真的坐下来埋头不管她了,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装作在看浮棔写的字,站在她旁边踟蹰半晌,脑子里一片空白,又觉得乏味极了,慢慢地转身,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屋子,心道:“怪空的。”
“几点了?”屋里的香味实在摧人,她不知怎的竟直接倚在榻上睡了过去。风不知伸了个懒腰,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松弛。
浮棔的视线从一堆折子中移到她身上:“七点四十九。”
“这么晚了!我……”
“我带你出去。”浮棔搁笔起身。
回到人间,风不知敲了敲风西洲的门,里面传来声音:“给你留饭了,自己热。”
“知道啦,真乖。”风不知心情好地一笑,觉得世界又明媚起来了。
吃完饭正要去洗碗时,她忽然听见一声闷响。
风不知顿住,突然又莫名的惊惧慌乱瞬间淹没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白带从窗缝飘进来,落进浮棔的手里,她捏住白带,默了一瞬:“有人死了,跳楼。”
风不知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谁?”
“何以安。”
“……啊。”听到熟悉的名字,风不知心情复杂,有些许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
“你的反应真特别。”浮棔脸上挂着淡笑。
风不知沉默。
浮棔笑道:“别人听到死亡,都多少有些害怕。”
这时,浮棔忽然讶异地轻叫一声:“啊,她往东边去了。”她刚迈出一步,又折回,一把扯下卷轴,临空铺开,拉住风不知,“上来!”
风不知被她拽上卷轴,堪堪坐稳,她们便穿过窗子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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