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桑宁已经不记得林亦安长什么样子了。
在他消失的半个月里,她早已想好要把林亦安当做一个陌生人,一个已经死去的陌生人。
可当他真正出现的时候,桑宁的心还是加速跳了起来。哪怕他是如此的狼狈,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一样。
她脚步微颤走到林亦安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夫君?”
狼狈不堪的人没有说话,睁着眼睛盯着她望了半天,才颤巍巍地伸出了手,触碰上了她的脸颊。
桑宁吓得不敢动弹,定在原地任由他摸。直到他面露欣喜,口中喃喃着:“热的!你还活着!”
桑宁没有听懂他的话,便猝不及防地被他拥进了怀抱。
潮湿的衣衫浸湿了她的里衣,刺骨的冰冷让她更加清醒,一切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桑宁不敢相信,站在门口的丫头们也吓了一跳。
桑宁率先回过神来,挥了挥手,让丫头们去准备热水。待门关上后,她才惊讶道:“夫君,你怎么了?衣服都湿透了,先换身衣服吧。”
林亦安没有回答,仿佛还在梦中,没有清醒。
桑宁有些担心,转身倒了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中:“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杯茶下肚,呼出一口冒着烟的热气,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
他伸出双手自顾自地打量了一番,又动了动手指,怕了拍脸,继而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臂,终于在一声痛苦的叫声中蹦了起来:“我活了?我竟然活了!”
紧接着,又是剧烈的咳嗽。他的身体根本容不得他这样激动。
桑宁忙拍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他呛红的脸才缓过来。
林亦安脸上的惊喜一点点消失。
他垂丧着头,勾起嘴角,喃喃自嘲:“我还以为自己活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半死不活。哈哈,果然老天才不会对我开恩!”
桑宁站在一旁,看着他一会儿激动、一会儿难过的样子,不禁有些胆怯。心中只道传言没错,这林亦安果然是个疯子。
但她不敢说话,只能先去衣柜里找件衣服给他换上。谁知刚转身,手臂却被拉住。
“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林亦安的脸色异常苍白,漆黑的瞳仁却比夜晚的繁星还要明亮。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喉结动了半天,只化作一句:“我送你走!”
“什么?”桑宁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这人神神叨叨的在干什么。
她担忧地抚上他的额头:“是不是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林亦安摇了摇头,拂开她的手,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一字一句异常坚定:“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离开!”
桑宁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心头猛地一颤,不敢相信地看向他:“你这是要撵我走?”
林亦安皱起眉头,暗恨了一声:“你本就不应该嫁过来!”
桑宁瞬间脸色惨白,她后退了一步,慌乱地看向眼前陌生的男人:“你要休妻?”
林亦安侧过脸去,没有否认。
桑宁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的丈夫成亲之后第一次回家,竟是为了将她逐出家门?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喘不过气似的难受。
“呵。”桑宁自嘲一笑,笑自己还在这里苦苦忍耐,昧着良心欺骗自己以后会有好日子。没想到,人家早就琢磨着将自己逐出家门了。
她转过身,狠狠掐着手心强装镇定,声音却哽咽:“我是不该嫁过来,可夫君现在才说这句话,不觉得晚了吗?我是为了冲喜才嫁进来的,现在夫君病好了就要撵我走,不怕别人骂国公府没有良心吗!”
“我的病没有好,也好不了,趁我还没死之前赶紧走!”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桑宁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他脸上的担忧与愧疚。
“我已时日无多,怎可连累了你!”
桑宁怔住,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愧疚与自责。难道他这半个月的“消失”,不是嫌弃自己的新娘身份低微,而是和她一样厌恶这场婚事?
“你要休妻,是为了救我?”
林亦安点头,压抑着声音:“趁我现在还活着,趁我还能送你走!”
桑宁震惊了。她的心猛地跳了两下,没想到这个家里,唯一为她考虑过的人,竟是眼前这个病秧子。
她抬起眸光,悄悄打量眼前的男人,他身材单薄,脸色苍白,长得却极好。一双上挑的眼睛因为虚弱微微眯着,在暖黄昏暗的烛光中下,孱弱得像盏易碎的琉璃。
就是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冒雨跑回来想要救她。
桑宁明白了他的心意,鼻尖却忍不住酸涩:“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现在我已经是国公府的儿媳了,这辈子除了死,再也离不开了。”
她是何等卑微的人啊,怎么可以给国公府的脸上抹黑。就像刚才那个梦,“殉情”才是她最体面的归处。
“不会!”林亦安抬起头,拧着俊秀的眉头向她保证,“谁敢非议你,我剪了他的舌头!”
桑宁笑出了声,她强忍着泪珠,借着烛光仔细地看着他眼中的认真。谁敢相信啊,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竟然是天底下唯一想要救她脱离苦海的人。
桑宁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关心,一时间竟有些贪恋。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感激地望着他的眉眼,舍不得移开。
林亦安看着她闪着泪光又依依不舍的眼睛,忽然觉得大事不妙。
这眼神,很熟悉。他给戏园子里的姑娘赎身时,她们也是这样眼泪婆娑的拉着他,非要跟他一辈子,甚至还说要跟他一起死的。
这可不行!他是回来送她走的,怎么好像弄巧成拙了?
他绝不可以再害了她!
“你走!出去!”林亦安背过身去,再不看她,胡乱地将她推出门去!
桑宁毫无预料,就这样狼狈地被他推出房门,在所有丫鬟的注视之下,看着门重重的关上!
她有些慌乱,神色尴尬地避开众人,佯装无事地敲门:“夫君!你怎么了?”
屋内传来踹门的声音:“别敲了,我不想看见你!”暴躁的声音里夹杂着愤怒与慌乱。
丫鬟们全都站在回廊下,不敢吱声。院门外还有几个小厮,就这样看着桑宁被夫君扫地出门,再一次沦为了笑柄。
桑宁仿佛从艳阳天被打回了地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任由冷风刺进她的骨头肆意砍杀,直至她痛到无力呼吸。
良久,她昂起头,看向漆黑可怖的天幕。爹娘、袁氏,还有这些下人的嘴脸一一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好像站在一道高高的门槛前,有人要将她推进去,有人要将她推出来。她就这么被两方人马互相推搡撕扯着,直至筋断骨裂……
她忽然觉得很累,再也撑不住了。
她只穿了单衣,寒风冻得她瑟瑟发抖。可冻死在这样的雨夜里,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抱紧了胳膊,沿着门框慢慢坐在门边:“若是想让我死,派人传个话就是,何须自己冒雨跑回来。”
桑宁偏过头,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
果然,屋内传来门栓被打开的声音,可很快门栓再次被插上。看来,林亦安是铁了心不让她进屋了。
桑宁没了法子,只能苦笑道:“至少给我安排一个住处吧,难不成真要冻死我?”
话音未落,门被打开。林亦安站在门前,粗鲁地将她拽起来,眼神却不敢看她:“你睡屋里,我出去。”
说完便往屋外走,刚走到院子里,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声音:“安儿!我的儿!”
袁氏急匆匆赶来,正撞上雨中没有打伞的林亦安。
袁氏面色大变,顾不得身份,立刻从丫鬟手中夺过伞,举在他的头顶:“好好的,怎么淋成了这样,你还要不要这条命了!”
袁氏大哭了出来,扯着林亦安的胳膊往屋子里拽。
林亦安没有动,他站在雨中看着袁氏脸上的泪水,温柔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眼神却残忍:“我死了,你应该解脱才是。”
袁氏愣住了,旋即一个巴掌甩到了他的脸上,片刻后又是满脸的悔恨。她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不许胡说!你没病,你的病已经好了!”
她嘶吼着,狼狈地拽着他的胳膊。
林亦安动也不动,自残般地站在雨中,直到管家和侍卫前来,强行将他拖回了屋子里。
桑宁赶紧让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闹剧”,仿佛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直到袁氏吩咐完一切,走到她面前,一个用尽全力的巴掌打到了她的脸上,几乎快冻僵的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袁氏怒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倒像是个看戏的!若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定扒了你的皮!”
桑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已经懒得再争辩了。在这国公府里,她本来也没有说话的资格。
就像她来、她走,也根本由不得她。
“婆婆教训的是。”桑宁低着头,声音无悲无喜。
袁氏再一次被她激怒,气吼道:“把她给我关到柴房里,不许放出来!”
桑宁扯了扯嘴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沈妈跪地求情,怀蕊想扑过来却被踢倒在地,在这尊贵的国公府里,她们三人太渺小了。
瘦小的桑宁被两个管事嬷嬷拽进了雨中,毫无挣扎之力。
直到屋内传来一声怒音。
桑宁一抬头,就看见林亦安站在门前,他阴鸷着脸,三两步走到了院子里,一脚踹开了管事嬷嬷。
淅淅沥沥的雨中,他举起宽大的衣袖挡在她的头顶,消瘦的身躯为她竖起了一道屏障,挡住所有的风雨。
桑宁被他拥在怀里,重新回到了屋檐下。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林亦安,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在地上。他薄唇紧抿,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的像一团火焰,牢牢护着怀中的她。
世界忽然很安静,只有她的心跳还在动。
这一刻,桑宁的心里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如果林亦安真的活不长了,那就陪他一起死吧。
许是桑宁的目光太过炽热,林亦安猛然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
他想再一次推开桑宁,可自己已经没了力气。雨水与寒风透过皮肤,一点一点渗进他的骨头缝里,他冷得牙齿都在打颤,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了。
他想倒下,可他还没有将桑宁安顿好,他不能倒下。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抱在怀里,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这样即便他倒下了,也没人能伤害她了。
林亦安:我可以死,但我死了也要从坟墓里发出一声呐喊:保护我方桑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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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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