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一觉睡到了傍晚，再睁眼是被渴醒的。
她就着床边的搪瓷杯喝了大半杯水，拉开灯绳细细打量四周。
军绿色的钢丝单人床靠墙放着，枕头被子花花绿绿的。床旁边有个一人高的半旧立柜，一侧定着一副老挂历。前头的窗户下面有一张不算小的木桌，上头摆满了各种东西。
塑料梳子，红边小镜子，雪花膏，发卡……
现在是1971年，在这种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屋子的摆设已经很不错了。大院子弟，吃穿是不愁的，上头又只有一个外地当兵的大哥，要是没有那对儿琼瑶精，日子其实很舒心。
江芙上辈子年纪轻轻啥都没开始就累倒了，虽然有很多遗憾，但毕竟木已成舟。唯一爱她的奶奶也早去世了。所以能重获新生，心底还是喜悦的。
同名同姓，长得一样，就连耳朵后面那颗芝麻大的红心痣都分毫不差，多少让她有点怀疑到底你是我，还是我是你。不过也不重要了。
江芙放下水杯，出屋觅食。
门一开，被满屋的人给弄傻眼了。江家父母，叶家父母，那对儿琼瑶精，还有两家人都熟悉的郭长英大娘。
郭长英的老伴是江长征和叶叔叔的老领导，她自己又在妇联工作，为人热情处事公道，谁家有困难她都愿意帮把手。街坊邻居有什么事都爱找她唠唠。
江芙一看这阵仗，猜想在自己睡觉的时间里，那俩货估计也没有安生。这是怕她反悔，想立刻把人都找齐了解决掉婚约吗？
江长征看着脸色不怎么好看，叶家父母也一副头疼的模样。那俩鸳鸯就不用说了，一个眼眶泛红楚楚可怜，满脸无辜脆弱。一个蛮牛一样呼呼哧哧，脸上还带着伤，看样子应该是被叶叔给揍了。
“醒了？”王玉芝一见闺女出来，立刻上前拉她，“好点儿了吗？”
江芙点点头，掩嘴咳嗽了两声，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郭大娘和叶叔叶婶问好。
“诶，孩子快来坐。”郭长英嘴上应着，心里有点惊讶。
这要换做以前，这孩子见这种阵仗，一定跳起来大闹。今天居然知道先打招呼了，而且脸色看着确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确实遭罪了。
郭长英担心：“是不是冻感冒了？烧不烧了？”
“之前有点发烧，现在好多了。”江芙虚弱地开口，跟以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叶婶红着眼眶，一把握住江芙的手，“这么冷的天，那水得多冰啊！芙子，是叶锋对不起你！”
“婶子别这么说，叶锋也是想保护江薇，而且说到底是我拦着他们俩幸福了。”江芙一副自己已经完全看开了模样，细看之下还有些许愧疚。
“芙子……”叶婶更难受了。虽然她是被倒霉儿子逼着过来的，但心里也觉得既然都快出人命，芙子也说要退婚了，那这事就算了吧。现在见到江芙突然这么懂事，她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气自己儿子糊涂，看江薇就更不顺眼了。
江芙冲叶婶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然后对着众人开门见山：“大家是为了退婚的事儿来的吧？”
空气一时有点安静。
江家父母不吭声，叶家父母不好意思，那两鸳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也没开口。
最后还是郭长英笑着说：“不急，主要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江芙感激地看看郭长英，垂下眼皮，“我不会反悔的，现在就解掉婚约吧。”
“芙子……”叶婶心里是真不舒服。
江芙握住她的手，眼眶微红，“以后您跟叶叔就是我亲婶亲叔，做不成儿媳妇，做侄女也挺好的。”
“孩子，是我们老叶家对不住你。”叶叔愧疚极了。
江芙摇摇头，轻声细语：“以前都是我不懂事，总觉得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夫，就该一心一意只喜欢我啊，怎么总跟妹妹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现在死了一回我算是懂了，感情的事强求不来的。”
王玉芝叹了口气，“闺女啊，你能这么想，妈就真放心了。”
郭长英赞赏地看着江芙：“强扭的瓜不甜，孩子，你以后的路还很长，现在能明白是好事。”
跟着，她话锋突然一转，对着那对鸳鸯说：“感情的事不能强求，但是你们俩这么做，确实也不妥当。一个已经有未婚妻了，一个明知道对方有未婚妻，而且还是自己姐姐，结果还是发展出了感情。就算你们俩还年轻，也应该知道对错。江芙这是想开了，如果她抓着不放去告你们一状，流氓罪都够了，你们俩到那时候还有未来吗？”
“大娘……”江薇哭了，抽噎着哭泣，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叶锋脸色发白一阵后怕，他是真没想到这一茬。江薇十八，他十九，俩人都已经成年了。这要是被告了，弄不好真得去劳改。
郭长英：“你们俩要知道利害，以后千万不能这么做人做事。”
江薇猛点头：“我知道错了。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江芙苦笑，语气带着点自嘲和凄凉：“我最怕你说‘我错了’这三个字的。每次只要你这么一说，妈就会来揍我，总说我欺负妹妹。小时候我就纳闷，明明玩儿的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要说‘你错了’呢？你没错，我也没错，但是每次我都少不了一顿打。”
说着，她看向王玉芝和江长征，“我知道，因为我是亲生的，所以你们俩只能打我。我懂，我都懂。小时候我还想过如果我跟妹妹换换就好了，我不当亲生的，你们是不是就能多喜欢我一点了。”
“芙子……”王玉芝的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
江长征胸口憋闷。以前江芙总大吼着说两口子偏心，可她是亲生的骨肉，他们怎么可能偏心呢！现在细想想，他好像确实对自己孩子太严厉了。
“姐姐……”江薇噗通一下跪到江芙面前，哭得跟得了绝症似的，“姐，爸妈，都是我的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我走好了！”
江芙不紧不慢地扶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爸妈对你可都快比我这个亲闺女好了，可不能再说这种伤他们心的话了。小时候不懂事，你随便说说就算了，现在咱们都大了，可不能再这样了。”
“姐……”江薇面上哭，心里却咯噔一下。
江芙替她擦泪，“都说了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你们俩可能也是情不自禁吧，我不会告的，放心。”
江薇还是不停的哭。
王玉芝把她拉起来，“行了，哭哭啼啼干什么，连芙子现在都想明白了，你可别再说什么要走的话来伤我的心了。”
“妈……”江薇可怜兮兮地看着王玉芝。
以往只要她一哭，只要她一说走，爸妈就没有一次不骂江芙，不让江芙道歉的。今天这招居然开始不管用了。蠢货掉了次河，不但变狡猾了，心肠也变坏了。
江长征在一旁看着江薇，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过很快被他压下来了。薇子是他们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心眼呢。
“够了！都说了跟小薇没关系！全是我一个人主动的！你们要怪怪我！”叶锋受不了自己心爱的人哭泣，又忍不住开始呼喊。
叶叔气得接连两巴掌呼到他后脑门上，打得人呜呜叫唤。
“行了行了，都冷静点。别哭，别吼，也别动手打人了。”郭长英说完，看向江芙：“既然是现在这种情况，那婚约的事……就在这取消了？”
江芙：“好。”
江长征两口子也点了点头。
郭长英：“那好，至于叶锋跟江薇的事——”
“以后再说！”叶婶直接了当。
“妈！”叶锋气得又要跳脚，结果余光瞄到自己老爹已经默默靠近，吓得一缩脖子躲到郭长英大娘身后去了。
郭长英笑了，“行，俩孩子都还年轻，你们自己慢慢商量着来吧。”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江芙是心满意足，江薇却像是吃了苍蝇似的糟心。
等送走所有人，一家四口坐在桌上吃饭的时候，气氛更是奇怪。
江薇红着眼眶吃不下饭，王玉芝跟江长征看着胃口也不怎么好，江芙静悄悄地喝着清汤寡水的热汤面，琢磨着放点醋会不会好吃点。
“爸、妈，我以后不会再说那种话让您伤心了。”江薇含着泪小心翼翼地认错。
她不憨不傻，自然感受到爸妈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太一样了。这次是她轻敌才被蠢货摆了一道。来日方长，江芙你给我等着。
王玉芝看看江薇，又看看江芙，叹气道：“快吃吧，过去的就不提了。以后你们姐妹俩要好好相处。”
“是，我以后一定会让着姐姐的。”江薇猛点头。
江芙眨眨眼，纳闷：“妈说让咱们俩好好相处，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要让着我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江薇委屈。
江芙笑了，你是真一会儿也不歇着啊，“妹妹放心，叶锋已经不是我未婚夫了，以后我不会再跟你对着干了。咱们俩好好相处，可不能再让爸妈操心了，他们看着年轻，实际岁数也不小了。”
她这话一出，王玉芝一副我家闺女终于懂事了的感动，江长征也满脸欣慰。
只有江薇僵着个脸，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最后在三个人的注视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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