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承影走了二十年的山路,在今天显得格外沉重漫长。
下了一夜的雪落了满头满身,他没力气拂去,遥遥望去似是须发尽白,走尽一生。
母亲没有忘记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念着他,这便足以一笔勾销压在他心头这么久的仇恨。
没了母亲,没了祁雪,他确实找不到理由留在京城了。
这辈子余下的时间,他祈愿能由得自己选。
身后的日光逐渐冲散浓郁的云层,渗出几道朦胧的光束,消融了些白雪。
承影抬头望向山顶殿宇的一角,下定决心离开这里。
这条路,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走了。
此般想着,脚下的步子终于快了些。
刚入殿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司檀的一身素衣,轻飘飘地倚靠在堂前的栏杆旁。
自己与司檀朝夕相处这么久,现下要离开,不知他是为自己高兴更多,还是不舍更多。
看见承影回来了,司檀赶忙朝他跑去。跌跌撞撞的姿态让承影一眼便看出了端倪,飞身向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师父又罚你了?”
承影熟捻地往司檀脸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一擦,厚重脂粉下藏着的伤痕一览无余。
司檀缩着脖子想躲,被承影一把握住手腕,将袖袍往上一撸,露出包扎的白色绷带,渗出鞭伤的血。
“师父呢,我带你去找他理论。”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司檀本就不会说话,被罚时更是一声不吭,不懂得求饶。求饶这件事他不是不会做,而是只会为承影而做。
自己马上要离开这儿了,怎么会放心就这样留司檀一个人在这儿。
司檀用力地摇头,想要和他解释什么,但承影不管不顾,拉着他腕子就往书房里冲,黎瑾一般都会在此处。
可今日推开书房的门,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师父呢?”
承影停下脚步,司檀也终于挣脱出来,清秀的眉毛拧在一处,焦急地打着手语。
“他去找祁大人了。”
“祁大人?”
承影疑惑了一秒,忽而反应过来,赶紧朝怀里摸去,那枚玉玦和书页果真不见了。
按照司檀的习惯,他在为自己换衣物时总会把原本在里面的东西也原封不动地塞回干净衣物里的,所以黎瑾终究还是发现了此物。
承影拳头攥得发白,暗暗咒骂了一声,只恨自己太过粗心大意。
“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没多久,约莫半个时辰前吧。”
他会去哪里与祁青山见面呢?
祁府?
不像是黎瑾平日里的作风。
他这么多年蛰伏着,不会轻易到世人面前去,此刻已是白日,祁府地处城西繁华地段,一路上难免绕不过市井商贩,而且祁府内家丁众多,容易闹出不小的动静,所以黎瑾应该不会亲自追去祁府。
窗外有信鸽飞回来,敛了翅膀停在暗处的木杆上。
“师父定然是给祁府传了信儿去,约祁大人去别处相见。”
说着,承影快步到桌案前,摊开的宣纸上残留着浅淡的几笔墨迹,是写在上一张纸的字迹洇下来的。
承影拎起这纸,对着光亮,和司檀一起仔细瞧了瞧。
横竖的笔画断断续续,勉强能拼凑出来一个完整的字,是“崖”。
“迷川崖。”
承影推测地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司檀也打出了这个地点的手语。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递了个肯定的眼神。
这迷川崖就在这座山的另外一边,崖体并不算高,峭壁上攀满了枝杈横生的植被,下面是潺潺的山涧汇聚成的一汪湖泊,湖泊旁有一个简陋的废弃木屋,是童年时的承影和司檀常常偷跑出来游玩的地方。
“你在家中等着,我去迷川崖碰碰运气。”
司檀拉住他衣袖,指了指身后空白的墙面,那里原本挂着的是一对双刀。
黎瑾动了杀心。
司檀将承影之前遗弃的剑递了过去,哪怕他再不愿,如今情形下,一把趁手的武器于他来说有益无害。若真争斗起来,靠他袖中的那把短小的匕首,得不到任何先机。
“你需要它。”
承影沉默片刻,终还是接了过来。
司檀放心地笑了笑,抬手快速地比划着。
“我也可以帮忙。”
承影望着他坚定的眼睛,开始谋划。
“一会儿我去崖上寻师父去,你到崖下的湖泊旁候着,如果情势失控,我会设法让祁大人从崖上坠落下去,有树木和湖水的缓冲,还有你的接应,这会比在师父刀下更多一丝生机。”
司檀重重点了点头,翻找出几瓶伤药揣在袖中,又拿了一件大氅搭在手臂上,与承影一同出了殿门,往迷川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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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声淋了一夜,新日升起时,只剩白茫茫大地一片。
“小姐,皇后崩了。”
桐狄放下热气腾腾的早膳,叹了口气,轻声道。
祁雪心下一惊,倏地站起。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来给我们送膳的小蝶说,寅时掌事嬷嬷去探看皇后娘娘时,人已经没了。院判之前就说过,娘娘这几年一直气血亏虚,恐难度过这个寒冬,如今看来,也是命数已至。”
祁雪垂眸不语,回想起皇后往日的音容笑貌,只余满腔遗憾。
“小蝶还说,太子特意来话嘱咐,这几日凤栖宫内定会因皇后的丧事而众人来往,叫我们闭好门窗,莫要露面,让别人发觉您藏身于此。”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惦记这个……”
屋外传来铺天盖地的哭喊声。
桐狄将染着的煤火熄灭,又去将后屋的几扇窗子关严了,然后往祁雪怀里塞了几个汤婆子。
“估摸着这个时候已纳完棺,准备抬到正殿中停丧,明日一早便送葬至西山皇陵去了。”
祁雪点点头,摩挲着暖手炉上花朵的纹样。
“娘娘终究还是没能等到看着太子成婚的时候。”
桐狄睨着祁雪的神情,小心翼翼道。
“事已至此,按照规矩,太子还需守孝三年,成婚之事,怕是要一拖再拖了。”
祁雪自嘲地笑笑。
造化弄人,她想尽办法去躲却躲不掉的事,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这命数,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扭转了。
桌上的瓦罐已放凉了些,桐狄掀开盖子,盛了碗热粥递到祁雪面前,衣袖微撩起,露出皓白的腕子上的一串朱砂。
“这是我前几年去白塔寺给你求得那串朱砂?”
桐狄羞馁一笑。
“小姐好眼力。”
“之前你总说戴着这东西干活不方便,如今怎么戴上了?”
“咱们这接二连三地碰到不好的事,祁府现在不知境况如何,来到皇宫皇后又殒了,奴婢总觉心里发慌,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就找出来了这朱砂串儿,带上好歹安心些。”
祁雪拍拍她手。
“人呐,在陷入困境之时,才格外信神佛。可这一切不过是求个心里的慰藉,要真发生了什么,实际上还需事在人为。明日送葬,太子定会一路陪着,丧葬之礼再加上路途时间,快的话也得四五日,届时我们孤身在这宫中,我总觉得不太稳妥。”
桐狄摇摇头。
“听说圣上下旨,要辍朝五日,天下服丧半月,还要亲自去西山送葬,留太子在朝中代为处理大小事务。”
祁雪闻之皱眉。
“可真是帝后情深啊。”
“如此深情,都不舍得分给先皇后半分。”
桐狄嘀咕道。
祁雪瞪她一眼。
“慎言。”
桐狄撇撇嘴,仗着此处就她们二人,便口无遮拦起来。
“听闻楚皇后被打入冷宫以后,圣上一次都没去探望过,不久后便疯魔了,自此以后更是无人问津,就连死讯都被掩盖了下去。”
祁雪抬手轻弹了下她额头。
“这两日你没少打听这宫中的秘辛呐。”
桐狄揉揉脑袋,轻吐舌头。
“顺嘴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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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川崖边。
远山和房屋宛如一副绵延不绝的水墨画,独站崖头的人一身绛紫,眺望眼前景象,仿佛唯一脱离于世的画外人。
他负手而立,狂风吹得他衣角猎猎生响,只看背影,承影便可认出那是他的师父,黎瑾。
承影轻手轻脚,寻了一块巨石,藏身于后面,静待来人。
不久时,从山的另一侧缓缓走上来一人。这山路难行,只见他脚步沉重,满头是汗,在如此寒日里头顶上隐隐生烟。
黎瑾闻声转身,仅剩的那只眼睛里讳莫如深,看见来人并不急恼,只静静地等他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狼狈地大口喘着粗气。
如同见到许久未见的老友,黎瑾笑了。
“你变了许多。”
须发花白的祁青山微微弓着腰,眼里无悲无喜。
“果然是你,你没死。”
黎瑾笑得更深,凑近了他的脸,指着自己眼眶里那颗玻璃珠子。
“很可惜吧,只瞎了一只眼。”
缓过来些的祁青山挺直了腰。
“你既是来杀我的,为何还不动手。”
“褚相,哦不,现在应该唤你一声祁大人,你我好歹君臣一场,又何必急着论生死。”
“正是因为君臣一场,所以我今日前来,将这条老命送还给你。”
黎瑾发出极其轻蔑的一声笑,脸上露出三分恨意,抬手抓住了他脖子。
“事到如今,你来跟我讲什么君臣之礼,当初我自诩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出叛君叛国之事来!”
祁青山因缺氧而脸色涨的紫红,但他仍不作一丝挣扎,如砧板上将死的一条鱼,大有任君宰割之意。
承影在石后蹲踞着,手中的剑攥得很紧,寻一个两全的时机,如上弦之剑,蓄势待发。
“没有家……哪来国,没有……民,哪来的君……”
微薄的空气已支撑不住他把话说得完整,但看着祁青山一张一合的嘴唇,黎瑾也看清他在说什么。
他冷哼一声,松开手,祁青山已站不稳步子,东倒西歪了几下,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好一个大公无私、心怀仁德的褚相,你和秦将军筹谋这么多,一个落得身死战场的下场,一个只能做他梁越手底下小小的尚书令,当真值得?”
此时的百姓人家都已起床开灶,家家户户的小屋上面升起袅袅炊烟,氤氲间好似闻到了田间淳朴的饭菜香味,听见了阖家团圆的欢愉笑声。
祁青山俯视着这一切,在痛苦之中扯出一个笑来。
他指着山下。
“这,如何不值得。”
黎瑾闭上眼睛。
“愚蠢至极。”
“我此生无愧于天,也无愧于心,唯一愧于我的先主。无论是何原因,我都犯了叛乱谋反之罪,有无数次,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我与秦将军一同死在那天,是不是就不必带着这些沉疴的记忆,苟活在这世上。”
“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黎瑾怒喝一声,从腰间抽出双刀来,对准眼前的祁青山。
“你既知有罪,那我便不会让你轻易死了,这些年我是怎么过得,生不如死的滋味我也要让你尝一遍!”
黎瑾的手段承影怎会不清楚,眼见着他毫不犹豫地挑断祁青山的手筋,承影立刻如一道闪电般冲了过去,出手快准狠,剑指祁青山心脏,直接将他从黎瑾手中挑走。
祁青山已痛得双眼发昏,看不清这突如其来横插一脚的人究竟是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推着向后倒去,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师父,杀戮之事何曾需要您亲自动手了,您别损了道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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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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