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十二年的冬季,荆州城内大雪连绵下了整整三日,地上积雪足有一人高,目之所及,一片白色苍茫,整个城市被白雪划上了终止符。
这天一大早,天还未亮,寒气逼人,冻得人骨头不自觉在颤抖,甄磬打开一道门缝,屋外的冷气寻(嗅到)到了暖意争先恐后往屋里头灌。
甄磬打了个哆嗦忍着寒冷将门缝打开的更大,更好足够脑袋探出去,瞧见院子里地面的积雪消解得差不多,早起压在心里的烦闷也烟消云散。他朝门外哈了一口热气,气息顺着他吹的方向飘去,不一会儿便在冷空气的作用消失的无影无踪,甄磬玩心大发的又朝外面呼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回屋洗簌。
盥洗完后甄磬戴上母亲在集市买的大棉帽,刚收到手时他是打心眼里面嫌弃,样式颜色没一个是他看上眼的,架不住母亲大人的“命令”,他才不情不愿的收下了,没想到是真香,忙了一天下班后戴上这个帽子也不会冻耳朵,现在喜欢得紧。
他沿着廊道准备去厨房做早饭,未化冻的残冰表面光滑,甄磬一个不注意不小心踩上去险些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声喊叫在口中打了个圈又被他咽了下去,幸好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廊道的一根柱子才得以保护好自己的屁股。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甄磬将身体的重心降低,半蹲着,小心翼翼的往厨房进发,进了厨房内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先把昨晚母亲准备好的红薯倒进锅里,再盛两瓢水搞里头,柴火架好后,甄磬又开始忙活了。
之前院里堆的雪人早就没了人型,身体化作一摊,留下的枯叶和泥巴以及作为两肢的树枝,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甄磬拿出杂物间的铲子一铲接着一铲,不一会儿,整个院落变得干净整洁,母亲起床后应该不会像他一样滑倒了吧。
甄母老早就被铲雪的声音吵醒,怕影响到甄父一直没有动作,可没一会儿在噪音的加持下甄父也睁开双眼,甄母和甄父对视,两人眯着眼睛笑。
“吱呀”,房门打开,甄磬顺着声音望去,邀功似的喊道,“娘,你起来啦,你看我一大早就起床了,准备做早饭时差点儿踩到积雪摔倒,还好我机智灵敏,你瞧,院子里的积雪都被我铲除干净了,您儿子做的不错吧!”
说着不自觉叉起了腰,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
甄磬铲雪铲到一半,嫌热就脱了外衣,甄母看着衣着清凉的甄磬眉头紧拧,将他随手丢在院栏的衣服给他披上,“天寒地冻的,小心着凉。”
甄母边说边挽起衣袖朝厨房走去,“我看看大少爷你今天早饭做了什么美食佳肴。”
听到母亲询问自己做了什么早饭,甄磬兴致又上来了,松开手中的铲子,任由“劳苦功高”的它孤零零的躺在被它清理好的院内,追在甄母后头忙不迭的介绍道,“煮您平时煮的红薯粥,老早之前架得柴火了,这个点应该可以吃了。”
甄母是对甄磬的厨艺打个问号的,他从来没有下过厨,煮饭放多少米够她们一家三口吃他都不知道,应该放多少水他应该也是不知道的,果不其然,掀开锅盖一看,里面只有几个红薯漂着,好家伙,煮红薯粥连米都忘记放了。还好之前剩下三个馒头可以抗一顿,转过身望去,甄磬也是瞧见了自己的成品,低着脑袋不说话,甄母心软软的,安慰道,“没关系,我儿第一次做已经十分不错了,剩下的馒头我等会热热,赶紧吃了去上班。”
甄磬心里明白比起别人自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老大的一个人了,做事不靠谱就算了,连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没有,心情一落千丈,吃饭时也心不在焉。
知子莫若母,这么点事儿甄母哪能看不出。“儿啊”,甄磬听见母亲叫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下一句说的话,甄母放下碗筷直视着对面单纯的眼神,“你今天早上做的一切娘都很开心,只要是出于善意无论做得如何都值得嘉奖,没有人能把所有事情都做的完满,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轻松些,日子会好过很多。”
甄磬先是怔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继续食用早饭。娘俩一同用完早饭后,距离上班的时间越来越近,甄磬和甄母招呼了一声就赶着上班,路上的积雪已经呈现镂空状态,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连续休沐半个月的太阳终于赏脸出现,将街上的弥散了许久的冷漠气息驱散了些,荆州城内许多达官显贵趁着老天大发慈悲纷纷外出闲游疏解烦闷的心情。
白帆码头是荆州城内规模最大的码头,在这里,即使是现在的寒冷天气也能看到一群**着上身的汉子,奋力地搬运着货物,肌肉喷张的画面惹得买菜经过的妇人们面红耳赤,娇羞的加快脚步离开,却还是不舍地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而这个码头是甄磬上班路上的必经之地。
“甄磬”,一位身高近八尺的壮汉喊住他,来人左额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色胎记,因为皮肤黝黑不仔细瞧的话不容易发现,头发束起,额角处一丝碎发也没有。他**着上身,仅在腰间系了件外衫,肩上扛着重物,看见甄磬连忙将重物放下追着甄磬,“等会儿完事后要不一起去吃个早饭,街东头新开了一家包子铺,皮薄馅又多,他家小娘子也长得特别带劲儿,一起去吗?”
“不了”,甄磬的拒绝直接了当不假思索,“你的货搬完了我还要去酒馆工作,好几日没上工我需要赚钱。”
来人全名甄磬也不太清楚,大家都唤他老金,是当初他来码头一起搬货的同事,现年三十二岁却还没讨到媳妇,但是和他相处下来甄磬发现他虽然一脸凶相,人品还是很不错的,甄磬初来乍到的时候老金十分关照他,甄磬猜测光棍的原因可能和他那张嘴有关系。
“那等我这边完事了我去百宴间找你,行吧,这可不耽误你赚钱。”老金还是不死心,甄磬终于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老金,你我都知道在荆州城里赚点钱不容易,百宴间一顿的消费最少也得你一个月的工钱,何必呢?”
说完之后继续往前走,他快要误工了。没想到老金又缠了上来。
“哎,你这话说的,难道去百宴间就必须得消费啊,我去那里喝杯热茶不行吗,又没有说进去必须要消费才行。”
甄磬停下步伐,脸色略显难看,老金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甄磬有些着急,伤人的话语未经大脑脱口而出,“没说不准去,去不去是你的事情,不需要和我报备。”
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老金似乎也被甄磬突如其来的坏脾气惊到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甄磬心里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下次,下次我请你,我今天是真的来不及了。”说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意缓和彼此之间的气氛。不待老金回复早已转身离开。
这一次老金没有穷追不舍,品出甄磬话中的讨好他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回到了码头继续搬货。
“咋地,又被拒绝了,你咋还不死心啊,人家凤凰落到了山鸡窝里骨子里还残有凤凰劲儿,别热脸贴冷屁股了,给自己找不痛快。”一同搬货的小李看见老金一人回来忍不住凑上来调侃道。
“滚蛋。”天还没亮就出来干活,搬货搬到身上汗津津的,早饭也没来得及吃,现在前胸贴着后背,小李还嬉皮笑脸的往自己脸上凑,老金没有给他好脸色,“去去去,赶紧干活去,凑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小李瞧着老金前后的嘴脸挨骂也不生气,擦肩而过时落下一句更加讨嫌的话。
“感天动地情同手足的兄弟情,真是羡慕得紧。”转而心虚的逃跑似的没了人影,老金闻言倒也没有追究,剩下的时间沉默的搬完自己的货物,结到今天到工钱拿在手中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荆州城虽然地势偏僻,普通工人的工钱普遍都很低,却还是不缺达官显贵,而甄磬工作的百宴间就是这些达官显贵们经常出入的场合。
之前甄磬和老金一样也在码头以搬运货物为生,赚些辛苦钱,半年前他和老金在告示上面看到招募工人的信息才知道有人投了一大笔钱要在荆州开一家酒馆,工程紧急报酬丰厚,他和老金都报了名,尽管所有工人每天早出晚归,还是花费了大半年时间才将百宴间建成。
一个月前才开始正式营业,一直建工的祝纪是百宴间的全程代理人,他见甄磬手脚麻利,相貌优越,便在工期结束之后询问他是否愿意在百宴间当个店小二,开出的工钱让甄磬无法拒绝,于是甄磬在这个酒馆安定下来。
甄磬到百宴间后和其他十一个小二一同将该整理的都规整好后就开始营业,中午的客人较少,重头戏在旁晚时分,下午轮流在厨房吃完午饭每人有两刻钟的休息时间,通常甄磬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些兵书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餐时间,今儿个天气好百宴间生意也好到离谱,店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甄磬在忙活的时候有些庆幸的想着,还好没有让老金来,不然店长一定找个由头将他赶出去,脑海中浮现老金被赶出去的表情甄磬忍不住笑了出来。
给大厅最后一桌客人上完菜后店长祝纪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甄磬虽有些纳闷还是走了过去,走进之后祝纪从柜台下拿出已经温好的酒放在甄磬端着的托盘上,笑着对他说,“天字一号房,老板宴请他的朋友,你和我一起去给他们上一壶热酒,暖暖身子,你要好好表现。”
甄磬有些错愕,这个幕后老板甄磬本人还没来得及见过,却已经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他了,之前百宴间还未建成时,他告过一次假,仅有的一次,他父亲生病母亲照拂不过来他就回家带着父亲去看郎中,第二天从老金口中得知那天大老板来查看进度,根据老金的描述大老板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而且非常体恤下属,中午摆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他们,临走还吩咐祝纪给他们涨了二十文工钱。
“跟在那样的人物后面就算是死我也愿意。”老金感慨地说,可惜最后没能如愿留下。
根据他的描述甄磬觉得老板一定是个极其温柔儒雅的人,就是不知道他的那些朋友脾气如何,虽然他做事情认真负责却是个不怎么会来事的人,阿谀奉承的事干不了,所以店里好几位小二就他每天的小费最少,老板和他的朋友在,按道理说相较于他其他几位是再适合不过了,可是祝纪却选择了他,实在是不明白。
甄磬环视一圈发现其他几人也在偷偷注视着这边的情况,俯下身对祝纪说道,“老板和他的朋友来用餐,我怕出差池,能不能让小孙代替我去,他比较讨人喜欢。”
祝纪闻言蹙了一下眉头,却还是耐心解释道,“讨得宾客喜欢还是能够讨得老板喜欢你得相信我的眼光,放心跟我走,有我帮你兜底呢。”老板若是喜欢花言巧语的,他倒是轻松了些,这次是老板的朋友临时来这边歇息,小二出了风头算什么事,还是低调保守一些。
甄磬自知再次拒绝祝纪可能就没有现在这个好脸色了,便应承了下来。
他端着酒跟在祝纪后面往楼上走去,明明是腊九隆冬手心处却出了汗,他害怕自己一时疏忽招惹老板和他的朋友不快丢了这份工作,他需要这份工作。
不消片刻两人走到一扇门前,甄磬抬头看,没错,天字一号房,当时自己还参与了建造。
祝纪敲了敲门缓缓开口道:“老板,给您送一壶热酒暖暖身子。”
“进来。”屋内传来的声音温润好听,似乎还有点熟悉,甄磬没有多想,祝纪推开率先迈了进去,甄磬低着头跟在后头也走进房门。
进门之后原先还嘈杂的房间瞬间变得安静起来,甄磬能够听到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整个人手脚冰凉仿若身在冰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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