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姝仪手上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她站在小佛堂门口苦苦哀求:“娘,你就把药喝了吧。”
她劝得口干舌燥,里面传来女子虚弱的声音,“你回去吧。”
齐姝仪咬唇,气恼地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小佛堂管事傅姑姑,然后黑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佛堂。
她最得王侧妃偏爱,或许就是因为这身一模一样的暴躁脾气。
傅姑姑继续端着托盘去叩门,木门被叩地声声响,里面的人没有出声,她就一直这么叩着,直到那碗药彻底凉透,她才带着托盘离开小佛堂。
城外的粥棚有好几座,虽然看起来搭建的有些散乱,但是这个位置也是有说法的。
谁家和谁家关系不好得分开,谁家和谁家是姻亲得挨着,谁家今年没有来布施,但是哪个位置一直是他家的,得给人空着,省得到时候人来的时候找不到位置反倒结了仇。
端王出城后并没有浪费时间去查看这些粥棚中是否有存粮,他让手下的小将带军士去将流民围了起来,大刀亮出来,轻铠上的刀痕箭孔浸着一抹褐色的红,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双眼中沉着边城的无边夜色。
这些士兵都是他的亲卫,是跟着他在战场上拼杀的勇士,也是从边城一路走到上阳城的兄弟。
在这样的士兵面前,流民的气焰被压得死死的,让排队就排队,让回帐篷就回帐篷,连个声气儿都不敢出。
原本派来赈济的小将中有一个名叫骆衡的世家子,他祖父是三公之一,父亲是上阳学宫的山长,平日里吃喝玩乐一样不落,上阳城大半的世家子都唯他马首是瞻,是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
如今看着那些对他们呲牙咧嘴的流民乖得像兔子一样,颇有些心气不顺。
他踢了一脚面前的石子,岂料那石子打在了路过的流民身上。
那流民异常高大,即便瘦得皮包骨头也比旁人大上一圈,他的身形有些佝偻,却不显颓废,更像是伺机而动的猿猴,长长的手臂和弓着的背脊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他因为石子停顿了一瞬,却没有回头看动手的是谁,只是沉默地继续跟着人群往前走。
骆衡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然后急忙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看到才抖了抖肩恢复往日的神气。只是他始终记着那个高大的人影,像是山一般拦在他的面前。
今日送粮的队伍并没有磨蹭太久,在流民都回到帐篷后,瑞王就亲自护送着粮车出现在了各个粥棚门口,有奴仆将米粮搬下车,瑞王捧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说:“别给我耍心眼,要是被逮到,没你们好果子吃。”
负责熬粥的厨子们各个点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地开始煮粥。
出城下了马车后一路都有下人给瑞王撑着伞,可走到端王的帐篷前时,他仍是满头大汗。
端王听见动静出来接他,伸手在他的肚子上打了一巴掌,看着那回弹的肥肉沉着脸轻喝:“出息,三两步的路也能将你累成这样。”
瑞王喘得说不出话,只是朝着他连连摆手,又用那只胖手摆了几个手势,他身旁的小厮连忙说:“王爷说,可不是三两步路,这一路走来,得有好几里。”
端王的脸色更难看了,扔了一块帕子在兄长身上,转身回了帐篷。
“唉……你别走那么快,我有个事儿跟你说!”
瑞王小跑着追上去,就算脸都憋红了也要跟他说自己听到的消息:“静竹那个过门不久的妻子又惹事了,非要让姝仪来盯着赈济,看看时间,应该快到了。”
“胡闹!”端王虎着脸骂了一句,“城外都是些流民军士,放眼望去全是粗鄙不堪的汉子,她一个闺阁女子来做什么!”
“二哥也是,纵容一个小娘子在府里作威作福,成何体统!”
瑞王笑呵呵地宽慰他:“何必说这些,那小娘子肚子里怀着的可是璟王府的长孙,二哥纵容些也情有可原。若那是你的儿媳妇,你怕是更加回护。”
端王被戳破了小心思也不恼,冷哼一声说道:“静竹那孩子就是太过内敛温和,换作我的儿子,定不会让妻子这般气焰嚣张。”
“嘿嘿嘿,你再嘴硬那也是二哥的长孙。”
那可是他们上阳齐氏唯一的孙辈,不仅是璟王府的长孙,也是上阳齐氏的长孙。多少人嘴上说着不过是个孩子的酸话,其实对这个孩子盯得紧着呢。
之前梁曦和跟着出殡反而犯病的事,要不是有国君从中调停,王侧妃不可能只被关禁闭。
他们上阳齐氏已经失去了好几个孩子,每一个都是无缘无故的堕胎,即使再严防死守,孩子就是活不下来。
所以他们重视每一个孩子,并且愿意举全族之力保全新生的血脉。
门外有士兵来报,说璟王府二小姐来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沉默地苦着脸出去安置兄长家的顽劣女儿。
齐姝仪骑着马从流民面前走过,她一身墨色的骑装,干练简洁的骑装上是金线锈成的飞鸟,那些飞鸟姿态各异,在烈日的照射下宛如神鸟降临。
健壮的黑马在人群中慢慢地跺着步子,不时喷出一口鼻息表达自己的不满,齐姝仪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黑马,黑马便安静了一些。
“二小姐,不可在人群中策马。”有一名面嫩的小将拦在了齐姝仪面前,横着刀挡着马匹前进的道路,他的刀并没有出鞘,陈旧的刀鞘上坠着一条已然褪色的红色流苏。
齐姝仪并没有勒马,她微微仰着头,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泛着光,精致的五官因为面上的桀骜显得凌厉。
她一夹马腹,黑马喷着鼻息盛气凌人地撞开了那拦路的小将,继续旁若无人地往端王的帐篷走。
“听那些士兵说,那是璟王府的二小姐,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呢。”有流民在她身后小声议论,看向她的眼神很是畏惧。
他身旁坐着一个黑瘦的汉子,那汉子痴痴地望着那窈窕的背影出神,他像是被女子白皙的皮肤蛊惑了一般,失神地说道:“这样漂亮的小娘子,要是能娶来做媳妇儿该多好。”
话音刚落,一条鞭子抽在他脚边的土地上,也抽到了他被草鞋包裹着的脚,一条鲜红的鞭痕是流民与权贵之间的鸿沟。
齐姝仪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中没有恼怒与厌恶,神情平静地像是在看一颗石头。
“别乱看,除非你不想要你的眼珠子,也别出声,除非你觉得你的舌头很碍事。”她说完就收着鞭子走了,明明是和先前一样的背影,却让在烈日下的流民出了一身冷汗。
很多人心中都生出了一种疑惑,这里真的是以礼教国,君子端方的齐国吗?
在他们宣国,百姓喜欢哪位公子或者王子公主,便会往他的车架上扔鲜花香囊手帕。车架行过,若是一路都有鲜花香囊手帕作伴,那才是得民心的权贵。
世家小姐会因为自己受欢迎而骄傲,对爱慕者报之一笑,公子们会对热情的爱慕者赠一碗水,取自萍水相逢,不必留念之意。
齐国,好像和他们所想的不一样。
端王那骑马过来的女子有些头疼,“姝仪,不可在人群中纵马。”
齐姝仪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鞭子扔给同行的小厮,毫不在意地说:“没有纵马,骑着走几步罢了。四叔,有茶吗?我渴了。”
“唉……有的,你跟我来吧。”
瑞王看着那女子大大咧咧地走进了端王的帐篷,颇为不满地沉着脸。过了片刻才轻叹一声,“冤孽啊。”
齐国的上一任国君居嫡居长,是如今几位王爷公主的长兄,他温文尔雅,礼贤下士,治国有策,齐国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隐隐有和宣国齐驱并驾之意。
只是他年少继位,多年来太过操劳,在位二十年便撒手人寰,享年三十五岁。彼时太子只有六岁,尚不能担负齐国重担,便由三公共同监国,宫里也有手眼通天的宦官冯鉴教导太子,监视群臣。
二十年前,齐国上一任国君命悬一线,在弥留之际,他说自己的寿辰要大办特办,他要让所有的国家都知道,即使他身死,齐国也有一群忠义之臣,他们才能并不逊于自己,合心协力足以稳住一个国家。
他要威慑蠢蠢欲动的宣国与昭国,让自己的独子平安长大,并且安安稳稳地接下这个国家。
那一年的十月,上阳城热闹得不得了。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昭国的来使玛哆公主和宣国双妍公主的养女王韵儿。
玛哆公主不适应齐国的习惯,所以一直深居简出,反倒是王韵儿对上阳城好奇得很,时常在城中闲逛。
美貌张扬的少女勾走了不知多少少年郎的心,其中就有端王。
彼时端王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因为兄长的最后一个寿辰才从边城回来贺寿,他并未娶正妻,府中只有一个相伴多年的侍妾。
少年郎春心萌动,多次向双妍公主求娶王韵儿,可惜每一回都被委婉地拒绝了,在之后,就是王韵儿嫁给了自己的二哥做侧妃。
端王气不过,若不是他的同胞兄长拉着他,他就要跑到靖王面前和他割袍断义了。
这事是上阳城人尽皆知的事,这么多年,端王和靖王的关系也不尴不尬的。
而身为王韵儿的女儿,齐姝仪在端王面前是有些脸面的,她持宠而娇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瑞王有心劝,可到底不愿因为一个小丫头和同胞兄弟红脸。
夕阳西下,府中的二小姐带着一肚子气回来了,伺候她好些年的小厮因为牵马离开时太过用力被她抽了一鞭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求了好半天的饶。
府里的人都看着呢,她就抱着手看着那小厮,也不说话,那样子活像个阎王。
最后还是世子妃出面了了这桩事,只是那小厮却不能继续跟在她身边了,被打发到马厩伺候马去了。
梁曦和听见的时候没忍住笑,她轻叩着桌面,笑而不语。
等到戎晴离开后他才小声说道:“不满好啊,要的就是你不满意。”
不过还不能着急,得慢慢来。
一切都太顺利了,像是有一只手在帮他摆正那些可能偏移的环节,这是好事,他偶尔也会遇见这种天赐良机。
可是他最不信的就是天,他得再等等,等到时机成熟,等到顺其自然的时候,才是他该出手的时候。
他会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走得稳当踏实,那些天赐良机,或许是恩赐,或许是陷阱,踏入一步便会让他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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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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