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在队伍前面耽搁了一段时间,又策马返回到了寄瑶车前。
此时刘嬷嬷已经上了车,重新拉好车帘,哄着寄瑶坐回屏风后,给她挑拣着食槅里的吃食。
沈徽在车厢外唤了声“阿瑶”,语气听上去有几分迟疑。
沈寄瑶自小跟兄长亲近,一听他的语气,便知大约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阿兄何事?”
沈徽斟酌了片刻,低声道:“前面有一些胡人百姓堵了官道,嘁嘁喳喳地不知吼些什么。我听那话既不像氐语,也不像鲜卑语……一时弄不懂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那些堵了官道的上百胡人,有老有壮,其中不乏态度激越者,挥着木拐猎叉等物叫嚣不止。其中几名汉话说得尚可的人,也用中原话吼了几句,含含糊糊的,好像是要让放什么人。
沈徽书读得不少,却不太懂胡语,跟他们交流起来甚是费劲。
寄瑶很快明白过来兄长的言下之意,“阿兄是想让我去做通译?”
她小时候时常被皇后带去东宫玩耍。太子接受储君教育,宫中自然少不了教授各族语言的师傅。这些师傅比不得正统的儒学帝师,平日里并没有太多功课,传授的内容也只限于正式场合的一些冠冕应答。
寄瑶有时在偏殿等待太子下课,就会碰见同样在此等候的语言师傅们。
她那时年纪小,人又活泼伶俐,一来二往地,竟跟着师傅们学起了胡语。
后来大伯父又作主,悄悄将东宫离职的佐官请至沈府为师,有意为沈家培养出一位未来皇后。因是女孩,四书五经无需学得太深,便将德治、语言等内容精研,是以寄瑶的胡语学得愈发融会贯通。
眼下沈徽来找寄瑶,便是想让她帮忙问清一下那些胡人的诉求。
一旁的刘嬷嬷闻言急了:“那怎么行?姑娘何等身份,怎能去见那些刁民?”
“莫怪老婢僭越,遇到这等闹事的刁民,郎君合该让府卫直接驱赶了事!姑娘一介闺阁女子,你与她说这些又有何益?”
刘嬷嬷是崔夫人亲选的送嫁姏姆,该拿出气势的时候倒也不胆怯。
车外的沈徽亦有些窘迫,一时缄口不再言语。
寄瑶却了解兄长,知道他若非没有更好的办法,定不会来找自己。
沈徽手里统共有三百府兵加护卫,按理说,用武力疏散人群并非难事。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送亲,沈徽必不愿在婚礼前发生冲撞之事。
一则,不是什么吉利的好兆头,二则又是在缙王所辖的地界,不经解释就让当地百姓流血受伤,将来难免尴尬。
阿兄不愿动武,说到底,也是为了他这个妹妹着想。
思及此,寄瑶开口道:“事急从权,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我不方便下车,阿兄选几人带来,我隔着车帘问他们便是。”
“姑娘!”
刘嬷嬷满脸无奈,被寄瑶静静地盯了一眼,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扭头指挥桃叶将车帘微微卷起一截。
少顷,沈徽与护卫统领带着几名胡人返回车外。
寄瑶在屏风后坐直身,抬眼朝外望去。
一名白须戴着尖角胡帽的老者,在沈徽的示意下,朝车厢走近几步,用胡语问了声安。
这是……
嚈哒语?
嚈哒是大月氏人的后裔,一度曾在高昌之西拥有自己的汗廷,近几年因为突厥的数次侵战,昔日的政权不复存在,族民四处迁徙流亡,很大一部分人流入到了雍凉地界。
寄瑶辨识出对方的语言,开口问道:“你们所为何事,要阻拦官道?”
老者跪在车前,面朝装饰着鎏金螺钿的紫檀外壁,只听得车内有少女婉转轻软的声音响起,嚈哒语说得清晰流畅,听上去年纪不大,却有一种上位者独具的不疾不徐、泰然自持。
老者伏身道:“贵人明鉴!我们的两位法师,是受主神庇佑的使者!朝廷不能扣押处死法师,否则主神必然降大祸于人世!”
跟着他来的两名男子,也跟着跪倒,附声求起情来。
嚈哒人信奉拜火教,教中两位声望极高的法师,前几日在河西道被士兵扣押,据说还要送回凉州处刑。这些从各处赶来的嚈哒流民,想要赶去凉州城请命求情,却被守兵拒在了西平关外。
他们求诉无路,又没有力量强行闯关,只能等在官道上,恰好撞见了身穿官服的送婚使和护卫,晓得这些是朝廷的人,便病急乱投医地围了过来!
寄瑶隔着纱屏,见车外胡人一个个衣衫褴褛,伏地叩拜、声音嘶哑,显然为此事奔波已久,着实是走投无路。
她用汉话将缘由转述给了阿兄。
沈徽听完,亦有些不平。他受的是正统儒学教导,又是朝廷中书的著作郎,时常在御前行走,知道圣上对关外胡民的态度一向以怀柔为主。
所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治政当以百姓为本,不管这些流民源自何处,如今既愿投入大魏境内,就是理应妥善安置!
且出现了这种搅乱民心的事件,地方官员本当进行安抚,堵着不让人进城算怎么回事?
难怪京中一直有传言,说缙王坐拥七十万大军,割据一方,早已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沈徽摁下情绪,跟身旁的送婚使——礼部侍郎岑淞,商量对策道:“既然只是请命,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们要进城,就让他们派出一两人随行,好言好语地去把话说清楚。若是缙王执意不许嚈哒人入关,那就发些救济、遣他们出关便是,总不能一直堵在官道上闹事。”
岑淞是六部有名的老好人,闻言点头称是:“沈大人言之有理。”
两人定下对策。
可就在这时,远处平原与山林的交界之处,忽有响箭掠空的尖锐呼啸声骤然而起!
紧接着,蜿蜒在官道尽头的车队前方,开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恐呼叫。
寄瑶身处车内,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地面微微震动,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有大队的人马疾冲而至。
突如其来的响箭和震动,惊吓到拉车的马匹。马儿振鬣长嘶,前蹄高抬,拽动着车厢遽然晃动不止。寄瑶身体失衡,差点儿撞到了屏风的梁角,慌乱间,想起哥哥还在车外,顾不得许多地伏到窗边,拉开了车帘:
“阿兄!”
车队前方的平原上,身着黑色军甲的骑兵正迅速地包抄而上,箭手交替着引弓拉弦,将箭矢射向嚈哒胡民。
胡民们喊叫着四下逃窜,却被整齐有序的骑兵队伍围堵在内,无处可躲!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攻袭惊呆了。
跪在寄瑶车前的几个胡民,看着族民一个个在远处嘶喊着倒下,也各自仓惶地爬起身、用嚈哒语惊呼起来。其中一个高壮的汉子,猛然拽过身旁护卫,拔出他的佩刀,顺势架到了沈徽的脖子上:
“你!让他们住手!快住手!”
沈徽显然是这趟官府车队的首领,胡人汉子挥刀挡开欲上前救人的护卫,将沈徽拽到自己身前,横刀再度压向他的脖颈,目眥欲裂地喊道:“让那些士兵住手!不然我就杀了他!”
沈徽一介文官,被冰凉的刀刃压住脖子,禁不住四肢发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颤声道:“你……你冷静些……”
周围岑淞等人亦是手足无措,眼见着胡汉手中的钢刀在沈徽的脖子上拉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顺着净白衣领流下,浸得前襟一片濡湿。
刘嬷嬷和桃叶在窗内望见这一幕,不由得全都失声惊叫起来。
寄瑶从小被金娇玉贵地养着,何曾见过此般情形,当下手足冰凉、心弦紧绷,却不敢让情绪失控,竭力稳住声线,用嚈哒语一字字清晰说道:
“你放开我兄长。他死了,你们都活不了。”
她转向一旁急得满头大汗的护卫统领,换了汉话,“速拿下那个老者。”
胡汉听见寄瑶的声音,朝她转过身来,只见车窗前少女容色绝丽、肤白胜雪,澄澈的眸光映在骄阳之下,沉静自若犹如出尘仙子,可眼尾的一抹湿红、偏又有一份矛盾的脆弱感,让人既失魂于那样耀目的光华,忍不住想要触碰,却又唯恐一伸手,就将绝美的幻象碰碎。
胡汉呆呆地盯着寄瑶,原本就要割破沈徽喉咙的钢刀,因此顿在了手中。
末了,他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是能讲嚈哒语的通译,张了张口,似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一支黑翎羽箭破风而至,“嗖”的一声钉入了他的后颈,穿喉而过!
巨大的劲力带动壮汉的身体朝前扑出,撞倒在了车厢壁上。
寄瑶不及闪躲,眼瞧着那胡人壮汉朝自己扑了过来,喉间被铁箭刺破的血窟窿汩汩冒着血,噗地溅满了窗框。
她身体一瞬僵滞,下意识地抬起眼,望向铁箭射来的方向。
只见车队前方的平原之上,一队重甲骑兵队形整齐地排列而立,似是在督观战局。
被簇拥在前的玄袍将领,收起长弓,随即挽缰调转马头,大氅在空中掠出凌厉弧度,纵马疾驰离去。
寄瑶的视线落在骑兵高举的旗帜上,认出了大魏皇族的徽记。
那是……
缙王,
裴殊度。
男主:看我在老婆面前华丽登场!
女主:好恐怖,麻麻我要回家~>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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