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正十一年暮春。
皇城内一下死了两位皇后,加上弘正帝登基前娶进东宫的那位太子妃徐氏,也就是这位贤明君主后来追封的孝仁皇后,本朝的三位皇后皆不得善终。
坊间人多是叹息这三名女子命薄,无福消受天家富贵。无一人指责君王的寡情薄意,他们只道∶“老天爷开眼,赐给了我们一位仁德圣明的皇上。”
接下来的数年——
金銮殿御座上的皇帝,半死不活,魂魄早随那人飘入坟茔之中。他这副锦绣皮囊白活世上,不过是迟些埋入黄土罢了。
金銮殿丹陛下的首辅,心如死灰。他给那人斫了一张琴,可惜晚了,娘娘死了,谁弹得《白头吟》都不对味。
一君一臣,带着对她的深深愧疚共赴九泉之下。熊熊烈火焚尽皇城内九千余间宫室,思妻成狂的皇帝疯了!他放了这把火,妄图烧毁生前困住她的四堵宫墙……
火势蔓延至坤宁宫,那一树野棠花下,绯袍首辅抱琴静静站在那处,静静等候烈焰吞噬他消瘦的病体残躯。火光冲天,他仿佛看见了那位让他甘心情愿俯首称臣的娘娘,看见她静静坐在树荫下端然抚动琴弦。
“皇后殿下,请宽宥臣,臣来迟了。”
这一句话,他翻来覆去在心底说了千万遍,还未曾传入过她的耳……
*
弘正十一年的三月天,阴雨绵绵,春风吹来拂去这剪不断的雨丝。朱红的宫墙浸泡在潮润的雨水中,要泡烂了!
宫娥提着食盒踏入坤宁宫东暖阁,弘正帝正在更衣,跪在弘正帝膝前为他整理衣带的不是徐皇后,是昨夜承宠的宫人郭氏。
徐皇后入主坤宁宫十年,尚是处子之身,代她承受君恩十年的,正是这位宫人郭氏。
弘正帝侧目,瞥了一眼宫娥手中的食盒,“皇后的补药?”
宫娥依礼恭敬答“是”。
弘正帝抬起膝前郭氏尖尖的下巴,与她对视,“你家娘娘一日进几回药?一回进几碗?”
郭氏面上飞红,眼中满是柔情,“娘娘早午晚进三回药,每回喝三碗。”
郭氏抿唇,弘正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一碗是太后娘娘赐的,一碗是陛下您赐的。”郭氏顿了顿,“剩下这一碗,是娘娘自己写的方子,命尚食局的司药女官按方抓药。”她抬首向弘正帝飞了一个媚眼,“奴婢替陛下打听过,娘娘自己这碗药是断子药,喝了这么些年,于儿女事上娘娘是没有指望了。”
郭氏得意至极,她虽没有正经的名分,分得的雨露恩宠却和承乾宫的胡贵妃一样多。况且,她还为弘正帝诞下了皇长子,也是宫中唯一的嫡出皇子。
徐皇后蒙受陛下欺瞒多年,一直以为亲自抚育的皇长子是她同胞姐姐孝仁皇后所出。
陛下登基前,需要一位出自魏国公府徐家的正妻。
如今帝位已稳,中宫的位置,该挪一挪了。
弘正帝见郭氏的眉尖越扬越高,眸中掠过一丝不悦,轻咳了一声。
“昨夜听你弄弦,你的琴音长进了,得了五分相似,皇后断指后,听过她抚琴吗?”
郭氏摇头,“娘娘再没碰过琴了。”
徐皇后一点也不像她伺候过的孝仁皇后。这对双胞胎姊妹花相貌是一模一样的。姐姐孝仁皇后恬静温雅,与尚是太子的陛下感情甚笃,后病逝于东宫。妹妹徐皇后面上对陛下恭顺,骨子里却透露出一股狠厉的倔强,遭陛下厌弃多时。
就说断指这一事,陛下要听孝仁皇后在世时常奏的《清平乐》,徐皇后非要弹《白头吟》,被陛下斥责几句,竟赌气切下自己的食指,面不改色对陛下道∶“臣妾指断,不能抚琴,恐污圣听。”
弘正帝更衣毕,唤来坤宁宫的管事牌子,询问皇后在何处。
听到太监答皇后去了司礼监后,弘正帝大怒,“她待那阉人,比待朕好。”
“她待那阉人,比待朕好。”
孝仁皇后崩后,这句话弘正帝反反复复说过千百遍,今日用在徐皇后身上,并无不妥。
徐家姐妹俱一样,是亲近阉人的腌臜女子。出身高贵又如何?有好命无好运。陛下爱重的那个薄命,陛下讨厌的这个当了十年病歪歪的皇后,恐怕命不久矣。
郭氏上前,边为弘正帝抚背顺气,边假意劝慰道∶“请陛下谅解娘娘的孝心,娘娘出阁前,好歹喊罪奴李拙一声干爷爷。”
她和胡贵妃一样,是有资格欺侮徐皇后的,郭氏如是想,还要添上几句煽风点火的话。
猝不及防的,郭氏耳边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她的面颊又辣又疼。
郭氏忙伏在地上,身子不住颤动。
弘正帝∶“你们一日是她的奴婢,终身是她的奴婢。皇后何曾有过一位干爷爷?那阉人也配。”又甩了一记耳光到郭氏脸上,“是朕宽仁,是皇后大度,纵得你们一个个翻了天,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胡贵妃是妃嫔、半个奴婢罢了,你是彻头彻尾的奴婢,朕与皇后、太后才是大内真正的主子。奴欺主,乃死罪!”
郭氏的脖子断了,她死得不是很明白。
白绫缠颈的那一刻,仍妄想与她同卧鸳鸯帐内的年轻帝王能宽恕自己,到底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引得天子发怒赐死她这枕边人。
*
司礼监值房内,一记接一记廷杖打在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脊背上,血花四溅。
徐皇后不忍,扑到呕血的老太监身上,紧紧护住他,阻止东厂的行刑太监再杖下去。
老太监翻动了一下眼皮,张着血口道∶“娘娘,是奴婢毒害了胡贵妃宫中的小殿下,奴婢死罪!”他卯足了劲喊出这句话,似乎想让宫中所有人知道,他李拙该死!
“祖父驾鹤西去,父亲母亲音讯全无,二叔二婶堂兄们家中待罪……”徐皇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干爷爷,我错了,我不该活成姐姐的样子。”
哭着哭着,徐皇后咳了几声,掏出绢帕捂唇,素白的帕子上余有蹭下的口脂,以及几个梅花小血点。
咯血之症,不知是她哪年添上的。她享尽了花团锦簇的荣华富贵,想留住的身边人,一个也没留下。
“拉开皇后,死杖!”冷冰冰的几个字从赶来的弘正帝口中脱出,他瞧见了她帕子上的血点,心头一凛,太阳穴窝窝中爆出一缕青紫的筋。
他站在值房门口,等她来哀求自己。
宫娥太监们近前拉扯徐皇后的宽袖,她挣扎着不肯松开攀住老太监身下趴的春凳的手,索性脱了最外层的凤袍,拉扯她的太监宫娥们摔了一地。
弘正帝看不过眼,雨后湿凉,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笼住了徐皇后瘦弱的身板。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去扳动,扳到她那根断指时,手上的力道明显松了几分。
他将人儿搂抱在怀里,她身上的药香沁入他心脾肺腑内,真好闻,也难得闻到,亲近她的机会少有。
“听话。”弘正帝在她耳边低语。
徐皇后呜呜咽咽闷着嗓子,眼眶一圈泛红,醉人的红。
“胡贵妃污蔑臣妾与李拙共谋,害死了她的孩子。敢问陛下,倘若臣妾的姐姐还在人世,陛下是信胡贵妃的话?还是信臣妾的姐姐?”
弘正帝心头有一丝松动,孝仁皇后之死是他一生之痛,也可说是一生之耻。他不理会无理取闹的徐皇后,正色道∶“继续杖!”
行刑太监们得了旨意,更领会到弘正帝语气中咬牙切齿的恨意,重新打下的第一杖竭尽了力气。
老太监的脊骨断了,他咬去了下唇的一块唇肉,带血咽入喉中,忍住不哼唧出声响来,恐一旁的徐皇后惊惶。
弘正帝死死捂住了徐皇后的双目,掌心黏腻的手汗混着她眼角溢出的泪液。
未打几杖,老太监自己咬舌自尽了,身下一团血污秽物,临死前他向弘正帝投去殷切的目光。
皇帝答应了他,不会废后的。
一身素色宫装的胡贵妃飘然而至,她朝咽气的老太监脸上唾了一口。
仗着弘正帝对她的宠爱,胡贵妃嚣张跋扈惯了,她愤然迈着细碎的步子,欲要掌掴立在皇帝身旁的徐皇后。
无宠无爱的皇后,深得帝心的贵妃,宫娥太监们一时不知该帮哪一头。
弘正帝挡在徐皇后身前,拦住了张牙舞爪的胡贵妃。愤怒的胡贵妃无意间用指甲蹭花了弘正帝的脸,在他面上留下几道细长的抓痕。他面色平静,没有怪责胡贵妃的意思。
胡贵妃跪下嘤嘤泣道∶“陛下,是皇后、是皇后这个毒妇,她指使李拙那个阉奴毒杀了我们的皇儿。”
弘正帝扶胡贵妃起身,抚上她的手背宽慰道∶“朕会公正处理此案,还你和皇儿一个公道。皇后是妻你是妾,朕这些年待你不薄,你虽为妾,却如朕妻。回宫养好身子,朕与你还会有子嗣的。等你下次诞下皇儿,朕必立为太子。”
命人搀扶起哭哭啼啼的胡贵妃上龙撵,送回承乾宫。
弘正帝目送胡贵妃远去,转首欲对徐皇后解释几句,她脱下头上的凤冠掷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把剪刀,胡乱剪去满头的青丝。
他夺下她手中的剪刀,“皇后,你心中怨朕,为何早不发泄出来?”
徐皇后伏下身子,跪在地上叩首道∶“臣妾不敢怨陛下,是臣妾错了,削发是为陈罪。”
弘正帝嗤笑一声,她是不敢怨,还是不屑怨。
“哦?朕想听听,皇后何错之有?”
徐皇后∶“臣妾有四错,错在姓徐,错在未听老祖父之言,错在父母千疼万爱、堂兄庇护过甚,最错的、最错的是臣妾不该痴心妄想、痴心妄想君王容情,一意孤行铸就今日大错。臣妾此生至憾之事,是没有安分守己、留在怀橘书院,而忤逆尊长、成为了陛下的结发妻子。”泣涕涟涟,处处字尾拖有哭音,唇角却是高高扬起,半笑半哭娓娓道来。
所以她这个结发妻子要削发,削发向自己断情吗?弘正帝握紧了手中的剪刀,望向她的那一瞬,一如既往的冷眼观她,随即肃声道∶“皇后病了,扶皇后回宫进药。”
他几度想折断她倔强的骨头!凭什么她总是那般骄傲?跪他拜他,却从未敬过他。
*
老太监死的三日后,皇城下了一场血雨。
湘王在团圆家宴上发动宫变夺权,殿内刀光剑影。
反贼手中剑刺向弘正帝心口的那一瞬,徐皇后被弘正帝扯到身前,垂首目睹三尺青锋没入她胸腹,酸涩的痛感涨满她心怀。
失去意识的前一息,她不想当皇后了,想做回徐稚棠。她当了十年皇后,不过是想守护姐姐孝仁皇后留下的那个孩子,那个有一半徐家血脉的孩子。
这辈子她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只为一句话而活,那就是“徐与宋,共天下”。终究是棋差半子,满盘皆输。
有人喊了她一声“娘娘”,是带兵勤王救驾的首辅张钤。她十分厌恶这个奸臣,因畏惧他,与他几次谈话总带着点假惺惺的示好。
凤袍染血,张钤阖眸几息,复睁眼时,一剑封喉,结果了湘王的性命,终止了这场宫廷政变。
太监们拖走皇城四处反贼的尸身,拖到空旷的郊野,焚烧了十日十夜。
大雨冲刷净各处宫殿的血污,这场宫变,成了太监宫娥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们笑话一心护驾的徐皇后被废,弃帝自保的胡贵妃成了弘正帝的第三位皇后。
徐稚棠的魂魄飘荡在这些笑话她的太监宫娥身边,她想反驳他们,她是被无耻的弘正帝拉去挡剑的。
弘正帝不止废了她的后位,还将她娘家魏国公府徐家治罪——勾结反贼之罪,徐家男子皆流放古长城为奴,女子则没入教坊司为妓。
做了孤魂野鬼的徐稚棠,常入弘正帝夜梦吓他,他不惊反喜。
她死后,尸骨成灰,装她骨灰的物件不知在谁人手中。
野地有一简陋的衣冠冢,也不知是谁人替她立的。无人祭奠她,得不到香烛纸钱的供奉,她做鬼也做得极为凄凉。
死后第三年的最后一日,她吃了一顿顶好的还魂香。
是张钤来她墓前上香。正值隆冬时节,坟头积雪三尺。他眼睫上压满寒霜,心中默言∶对你不住,汝恩甚厚,钤无以为报。
徐稚棠吃完香,舔了舔唇。有点奇怪,别人的心语她都能读懂,唯独张钤的,她连听都听不到。
听过一个小道士说,鬼是读不到吻你耳朵的人的心语的。
她没扯清楚张钤和自己的因果,白光一闪,意念模糊不清,耳边响起和尚的撞钟诵经声……
“张钤,谢谢你的还魂香,我是时候离开人世间了。”
他听不见,仰首漫天风雪,泪盈满目,仿佛感知到什么,高声呐喊∶“臣万望娘娘,永远高傲矜贵,莫向世俗低头。”
她做了一世高不可攀的棠。
*
乍暖还寒时分,徐稚棠墓前的积雪融化,千阳灿烂,墓碑上刻了一排血字——张太师义妹三品淑人徐小野之墓。
张钤,字稚奴,大昭唯一生前被加封太师的文官。
小野,徐稚棠的小名。
月漏瑶琴影野棠,陌上稚奴归不归。
这句她待嫁闺中写的诗词,她死后第三年他才读到。
她几句真真假假的戏言,他记了一辈子。
“小野喜欢稚奴哥哥。”
那时的稚奴哥哥不开窍,只喜欢读书。
“小野要快点长大,长到十五岁,问那个叫张钤的书呆子,愿意做徐家二娘子的新郎官吗?”
张钤没有立刻答她,他这小青梅的童言稚语,当不得真的。
“张钤,真好啊,我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你当了权倾朝野的首辅。我们儿时所愿,皆得圆满。”
他一时无言以对,并不记得自己儿时的心愿,反正不是娘娘口中说的这个。
“娘娘喜欢坤宁宫吗?”
“喜欢。”
“娘娘,宫墙内风太寒凉、人心更凉。臣少时有一小友,臣待她与家中小妹无异。她最怕冷,她叫小野。今日的她,对臣尽说违心之言。”
“张钤,徐小野恐怕到死都不能归家。真希望有人带她的布娃娃回她江南的家,她走不出这坤宁宫了。”
他这时方彻底醒悟过来,她从来就不喜欢坤宁宫,更不喜欢当皇后。
“陛下已恩准娘娘省亲,这时候下江南,可赏江南春,喝十文钱一碗的桃花醉。”
“桃花醉都十文钱一碗了,我记得离家的时候,才一文钱。今年江南春太晚,我等不到了。张钤,谢谢你替我向陛下周旋省亲之事。”
她向他道谢,他却没听出她话中的深意。
“张钤,蒙你关照多年,看在昔年旧友的情分上,我给你抄了几百卷经,衷心盼望你有一日,能干干净净回江南去,平平安安娶妻生子。”
“娘娘,臣万罪加身,早不知清白二字如何书写,无妻无子反倒落得一身轻松。”
世间可以约束管教他的人,已经没有了。因为……后来……娘娘……死了……
江南春至,徐小野没喝上十文钱一碗的桃花醉。
张钤倒喝得烂醉如泥,他想醉死在江南的春风里,骂了句老天爷,砸碎了小酒壶。
他对徐小野的布娃娃喋喋不休,偶尔亲亲布娃娃的耳朵,呢喃细语几句。
*
弘正帝新立的胡皇后突发恶疾暴毙,只当了十日皇后,死前还未来得及将她的居所迁至坤宁宫。皇帝大发雷霆,下旨杖杀承乾宫内服侍过胡氏的所有宫人。
一日,弘正帝召内阁首辅张钤入宫议事。
弘正帝正在殿内御案后观画,画中红衣少女明眸皓齿、玉颈上戴着一顶悬莲花玉的项圈。
对于画中人的身份,伺候皇帝的近侍众说纷纭。有说这是孝仁皇后的画像,她闺名中有一个“荷”字,悬戴莲花玉。有说这是废后徐氏的画像,徐娘娘出阁前是大昭最明媚洒脱的女郎,她爱穿红衣。
张钤余光扫过这幅画,想这画中人当是孝仁皇后,因为弘正帝有一隐疾“看碧成朱”,碧衣到了弘正帝眼中是红衣,弘正帝辨不清这二色。
碧衣、莲花玉,皆是孝仁皇后出阁前的打扮。
弘正帝命人收起那幅画,对张钤道∶“卿知她是怎么死的?”
张钤不明所以,“陛下说的是哪位娘娘?”
弘正帝怔愣一瞬,“庶人徐氏。”
张钤∶“闭于棺内,惊惧窒息而亡。”复又补充道∶“陛下交代臣领法司追查孝仁皇后当年死因,孝仁皇后五岁能辨百草,十岁熟读医书药经,却崩于水银之毒。”
弘正帝听毕,含泪道∶“卿记错了,通医理的不是孝仁皇后。水银之毒算什么,依朕看,人心至毒。”一时怅惘,心上缺了一角,自此添了痰迷疯癫之症。
徐稚棠的尸身内也有若干水银,假如没有宫变挡剑那场祸事,水银毒发,她还是活不到二十六岁。
张钤没有向弘正帝禀说此事,陛下应当不在乎娘娘生死,何必多言?
*
皇城大火那夜,火是弘正帝放的,皇帝是张钤杀的。
“徐小野……我带你回家……”
他家乡老人说,人死前道出的最后一句话,就算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轮回多少世都不会忘记。
张钤这一生,要说最遗憾的事∶一是娘娘死了,二是不知娘娘之名。
他死在她死后第四年。
那年江南春不晚,漫山遍野野棠香。
*
《昭史.奸佞传》记载∶张钤,字稚奴,号潜鳞,元湖人。举贞禧二十九年进士……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为官不仁,为兄不义……窃政弄权十数年,人皆侧目指为奸臣,后弑君自毙,死无埋骨葬身地。
他是弑君篡位的乱臣反贼,食昭禄,谋昭事,诛昭帝。大昭皇朝在他手下覆灭,宋姓皇室遭灭顶之灾。
新朝称大魏,乃徐家天下。
徐小野的那个徐。
大魏新帝追封自己的姑母徐氏为靖国大长公主、朱衣侯,并为她在《魏书》中立贤德传,《魏书》不隐徐氏之名,而直书“徐稚棠”三字,史官落笔歌功颂德,依据张钤所作《祭二娘子文》,书她生平德行事迹,极尽溢美之词。
翻修被焚毁的坤宁宫时,工匠掘出半只布娃娃,从布娃娃里掉落一张小金牌,上面纂刻了徐稚棠三字,名字后接着刻了一排小字,是徐稚棠的生辰八字。
新帝见到这只布娃娃后掩面而泣,“今见姑母心爱玩物,不见姑母,朕心难安。”
新帝下旨搜寻天下画师,为其姑母画像,成画后皆不入帝眼,斩三百零九名画师于午门。
一僧入宫献画,新帝展画阅,画中留白处题词曰“稚棠疏影,赊半缕春风。玉钤金印,赚一江秋霭”。张钤在僧人那里存了三百多幅这样的画像。
这两句词也在张钤所作的《祭二娘子文》中出现过,他无意间落笔书过她名,却不知“稚棠”二字原是她名。
新帝抚案笑道∶“观此佳画,仿若姑母音容笑貌宛在。禅师法号如何称呼?”
僧拜答∶“无号野僧,贫僧皈依前乃旧朝张太师门生。张太师让贫僧转告陛下,当年陛下姑母抱陛下赏灯那夜的灯谜谜底是——“日月同辉,岁岁清宁”。
新帝顿悟姑母良苦用心,发愿开创清平盛世,不禁女子读书为官。
*
她做了一世大昭的皇后,终入魏书,流芳千古。
而他之恶名,独留昭史之上,遗臭万年。
他在昭史上遥遥望,相见无期。
她在魏书中慢慢等,从不回首。
“张钤,你看,后世千千万万人知我徐稚棠之名,唯独你不知,多傻啊你,和徐小野一起死在了旧朝。”
可惜,她没来得及,和他说这几句话。
“娘娘,你我之名已隔一段无法跨越的天堑。”
“娘娘,臣若苟且偷生于人世,活到大魏新朝寿终正寝。八百里黄泉路上,臣再见义妹徐小野,恐怕她都认不出臣这个老头子了。”
“娘娘,臣希望在徐小野眼中,永远是臣风华正茂之年。”
可怜,他的心声,她永远听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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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弘正年间.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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