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稹出现在茶馆的前一日,他随林锦枫去了一趟马场。事实上他与林氏关系一般,他不认为二人有可以互相打圆场的交情,是以哪怕顺势跟着对方到了马场,他依旧警惕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疑心此人是皇帝派来的眼睛。
行至亭下阴凉处,耳边是阵阵马蹄声,马场周遭还有箭靶,与之摆放在一处的是供世家练习骑射的弓箭,萧稹寻声望向远处,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兄长。
“你与你兄长关系不睦?”
林锦枫的声音从前头落下,萧稹将视线移回对方身上,没有回答。
林锦枫也没有回头,像是根本就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回答一般,只是自顾自说道:“早年我与兄长的关系也不算好,他觉得一家有一个上战场就够了,没必要将两个人都往死路上送,因此事事不同我商议。等我背着他参军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他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只能由着我继续走下去。”
萧稹没有打断对方回忆往事的举动。
“他大概也想不到我会杀进泰和殿。”林锦枫说着忽而自嘲一笑,半晌没有说话,待到瞧见远处萧揽元勒马转身看向此处时,他才又说,“世子殿下,若有一天你也走到那一步,会对昔日旧臣网开一面吗?”
萧稹抬眼间是警惕之意,又在对方转身看向自己的那刻收起敌意,只佯装听不懂,看着对方。
林锦枫看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罢了,困兽之斗而已,同样的事情又怎会轻易发生第二次,况且如今局势与先前不同。先帝昏庸,文康至少面上从未有过错,想来也寻不到由头,百姓不能信服。”
萧稹腹诽,名声这种事情,载舟亦覆舟,不过顷刻间的事情罢了。百姓安逸久了,未必会记得朝廷做过什么好事,可一旦有事不如他们的意,就会因惯了许久的性子忽而爆发。在他们眼中,既然曾经能做到那般完备,如今又为何会出现不如他们意的情况,想必是坐高堂久了,世情如纸,无心顾及百姓,这才叫他们平白吃了亏。
没将林锦枫的话放在心上,而对方也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临了又问他与沈韫关系如何,萧稹虽疑惑,却也没有其他的回答,只是说曾是同窗,关系不深。
林锦枫就没再说了,面上有几分惆怅,萧稹觉得这人大抵是借沈韫的名义在念着旁人。
待林锦枫走后,萧稹在马场待了一会儿,却没去见萧揽元,只在众人面前转身离开,回了长公主府。
而半个时辰后,本该回到长公主府的萧稹却出现在了远山的一处凉亭内,此处距马场有些距离,却依旧是在城外,现下周遭无旁人,只他兄弟二人。
萧揽元与萧稹长得只三分相像,可气质却颇为相似,面上不笑时带着几分压迫,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只是到底萧稹在昭阳寺待了这么些年,也许是念经礼佛久了,相较之下,萧稹反倒看着没那么让人不好接近。
又或者是因为萧稹身为小辈,在兄长面前敛了几分锋芒。
“兄长。”萧稹到时萧揽元已在凉亭,故而见了面第一反应是喊出这句几年未亲口说出的称谓。
“来了。”萧揽元面上没有许久不见的思念神情,只瞥了一眼就直入主题,“你与沈氏关系很好?”
料到对方会兴师问罪,萧稹将事先备好的说辞说出口:“这些年传到昭阳寺的消息越来越少,皇帝有意削弱西川的势力,此时借力顺势下山最合适不过。”
“照你的意思,是借了沈氏的力顺势而为?”萧揽元半信半疑,却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沈氏已日暮途穷,这时候的人最为可怕,他们什么都敢做,你就不怕他们察觉之后反咬你一口?”
“沈氏想要在朝中站稳就必须依附旁人势力,太子算是他们选的第一个,但六年前的事情已然证明,他们选错了。”萧稹正色道,“如今沈氏长子重回长阳,沈鄯虽为六部之首,手中的实权却远不如西川两位氏族,他们背后有皇子,而沈氏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可以长久依附的势力,其根本从未变过。此时朝中无人敢向他们伸出援手,南安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别无退路。本就是互相利用,纵使鱼死网破,先退场的也只会是沈氏。”
萧揽元半晌才抬眼,似是思忖了一番这话,看向胞弟的神色中多了几分认可,又问:“倚乐阁又是怎么一回事?”
萧稹神色一凝,想过萧揽元会听说这件事,却没想到对方才来长阳没几天,这么快就知晓了,话在嘴边卡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堵了回去。
“宣知说那人是宋鹤卿?”萧揽元像是不太信这个谣言,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到自家胞弟除了宋鹤卿,还与谁走得近,“莫不是当真找了个乐伎?”
萧稹后悔当初让宋鹤卿替沈韫打掩护的举动了,这事他不是第一次被别人问,先前长公主听到消息时也一脸的难以置信,拐弯抹角地试探,最终还是忍不住直接问他那人是谁。他能怎么说,只能说是个乐伎。长公主又问他那乐伎模样如何,是否要替她赎身将人带到身边,萧稹想了想,拒绝了。
沈君容哪是他能随意“赎身”的。
思绪又回到萧揽元的话上,不想过多说些什么,萧稹只含糊地点了个头。
到底是一母同胞,见对方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萧揽元就没继续问了,想来也是为了躲避御史台的追查,这才临时寻了个毁名声的做法,倒不是什么大事。
这之后二人又商讨了一番如今的朝局,临到末时,萧稹问:“兄长此次入城,可是同裴氏做了交易?”
萧揽元面色不惊,反倒是像一直在等着对方问这个一般,果不其然,兄弟俩哪怕相隔千万里,也能够猜测出对方心中的意思。
萧揽元颔首:“东绎靖央开战在即,北齐也急需开道邺、徭二州,届时定需大笔钱款。纵使北齐广开商道发展经济,所收赋税上不去,征缴银钱宝物的量不变,国库也很难维持,更何况如今局势不稳,还需花钱买粮草屯兵。皇帝为了国库能够维持稳定,必会搅和进东绎与靖央的这场战乱,坐收渔翁敛财掠兵也好,以退兵为由同东绎签订盟约收缴钱款也罢,到头来士兵的命不是命,平白赔了兵只为那点未必能讨到的钱款,我可不乐意。”
况且皇帝又怎可能只存了敛财这一个目的,想必也是要借渠州战将萧揽元困死在战场上,届时会不会有人在背后捅他一刀,谁能知道?还不是众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揽元绝不会允许自己此刻毫无意义地死在战场上。
见对方对自己的话并不意外,萧揽元又道:“见到宣知了?”
“见到了。”
“怪不得。”萧揽元扬起嘴角一笑,也不知是自嘲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他昨日在殿前自请前往徭州开道,是你让他这么说的?”
“是。”听出对方言语中的不赞同,萧稹没有第一时间说明其中的缘由,只是在等对方将后话说完。
“徭州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二人皆知,北齐六州,东邺州,西汀州,南琼州,北衾州,中康州,西北徭州。其间都城长阳处衾州境内,地势水源与经济发展都属上乘,然而与之同处北方的徭州却全然不同。
三山之隔将两地养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分出两块不同的州。徭州不论水源还是商贸都急需人工开道引进发展,若徭州继续放任不管,届时农户无收成,商户货无可出,州内百姓无法满足于现状,大批量迁移只会是时间问题。
穷山恶水出刁民,届时纵使地方官员想要阻拦,又哪能真的对所有人武力镇压。
六州最初以户数和当地发展状况划分,若一州出现混乱,户部下辖官员不好处理其间变动倒是小事,各州百姓之间因落户起争端才是真的麻烦事。更何况越过三山就是衾州,都城本就人满,如何能够再接纳其他地方来的百姓?
“兄长觉得我不该让他自请前往徭州?”萧稹明知故问道。
萧揽元看他一眼,不戳穿对方的意图,只是问:“你不怕他暴露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南安出来的探花郎,人人避之的地方官,突然有人自请前往,皇帝不会疑心?”
“这点兄长大可放心,郑宣知虽出自南安,可他祖上乃徭州商户,他父母尸骨也葬在徭州。他三岁被卖到南安,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南安人,况且他这些年也从未与南安王府有过往来,科考盘缠亦是在一商贾处所得。他的出身,兄长应当比我清楚,毕竟最初将他买到府上,不也是为了将来能够有用武之地吗?”
兄弟二人总是这般,好似和睦,可又总能面不改色地提醒对方,哪些是他们应当做的,哪些是他们没必要去考虑的。
察觉自己被记了仇,萧揽元轻笑一声,问道:“此时将他派出去,所图为何?”
萧稹不信他兄长没猜出他的意图,却还是向对方说明了其中的缘由:“徭州开道,建坝引水,打通山路铺设官道,在官道建成的基础上设立专属的商道,连通徭汀二州是首要。待徭州与汀州之间的贸易往来加深一些后,再开通与衾州的商道,借衾州道将货品输往外邦,内外打通商户所行之道,而农户也会因田地中有可供灌溉的水源改善收成。而完成这其中的第一步,就是开道所需的人力与钱款。”
萧揽元静静听着,认同地点了点头。
“人力并不难,百姓并非看不懂朝廷所做目的为何,只要工钱到位,徭州最不缺的就是力大能吃苦的工匠,更何况朝廷还会派些人手下来。”萧稹道,“开道的钱款自是由朝廷拨,只是想来数目应当不会多,钱少了,自然就要从百姓手里拿,是多是少尚且不论,一旦赋税有变动,哪怕只是细微一点,总会有人坐不住。钱款本就少,这么一来地方官收不到钱,上头又派了人,兴许还会压他们一头,钱权两边打压的时候,地方官不管事,郑宣知就成了唯一能听百姓说话的人。”
这是想从人心的层面先发制人,夺取主动权。
“倘若地方官不如你所料,是个清官呢?”萧揽元问。
“兄长,清官缘何会一直拖到今年才将开道的事情上报朝廷。”萧稹问道,“纵使有,他说话的份量又能值多少?此事能在将要管控不住时上报朝廷,一来是地方已经没钱安抚民心,二来则是他们内部起了争执,无人愿意负责,一州动乱非小事。又或者,兄长是觉得朝廷有人将此事压了下来,直到今年才终于压不下去。可能被朝廷打压这么多年的清官,又怎会有能力阻拦新科探花主理开道一事,况且郑宣知那人,谁管得了他?”
萧揽元轻挑眉眼,不置可否。
片刻后,萧揽元又问:“当真只是如此?玧怀,你有事瞒我。”
“兄长为何如此说?”
“方才你话说了一半,钱款不足,开道一事停滞,宣知就会上报朝廷恳请拨款,皇帝兴许会拨款,但到底不是长久之事,届时征收民税,引发民怒,然后呢?”萧揽元试探道,“还有,工匠去哪儿了?”
话到此处,纵使萧稹还想隐瞒也瞒不下去,只是说:“徭州田地分配不均,农户心中不满已久。氏族与地方官将好田地占为己有,美名其曰将大半田地都分配出去,实则农户到手的都是土质差不好养的田,能长出东西已属不易,又何谈好的收成。”
“是以你打算如何?”
“皇帝下旨增加税收的同时将地方官手中的田地收回重分,以好的田地下发农户安抚民心。”萧稹神色沉下几分,“圣旨是皇帝下的,田是新科探花在收到圣旨后收的,纵使地方官想要追责又能追到谁的头上去。贪婪之人向来只认金银。”
剩下的话萧稹没有说下去,可二人皆知其间的含义。
届时只需郑宣知主动求和,以私银买近与地方官之间的关系,与民官两头都打好关系,借机处理掉徭州的眼睛,安插新的眼线回复,灯下黑又何妨。
只是话虽这么说,谁也不能保证真的做起来是否会出现意外,可什么都不做,那才是真的完蛋。
“以为你在昭阳寺待了这么多年,心思会柔和许多。”萧揽元忽而感慨道。
“兄长说笑了。”
萧揽元又看了对方许久,似是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在临走前又拍了拍他的肩,大抵是在说让他照顾好自己。
看着兄长的背影,萧稹却忽而松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将所有的话说完,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徭州各郡地方官如何,他只确定徭州田地广,男丁多,适合屯田养兵。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沈韫也摸清了邺州各郡的情况,邺州走水路,但大多农户商户在走水路运输过程中不是遇上劫匪抢劫就是遇上水难,将一整船的货物都淹没,这么多年无人治理,以至于人人不敢走水路。
邺州开道虽不似徭州那般急,但碍于当地氏族与商户的哭叫不迭,今年反倒与徭州开道一事放在一处处理了。
水路不好治理,开道也需人力财力,而一旦将此事做成,所管辖的就不仅仅是邺州各郡,更是掌握了东边的水路交通线,而有水就有田,田地养得多了好了,能利用的东西便也多了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