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韫是在萧稹怀中醒的,他睁眼就见对方下颌,稍一仰头带动发梢,就见那人睡得正沉。
世子殿下生得俊朗,比在学宫时多了几分锐气,不笑时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但他也只见过一次,就是在倚乐阁,御史台的人闯进来的时候,只有那一次他见到了不一样的萧稹。换作平常,哪怕是昨日,他所见的萧稹也一直都是好脾气,与世人口中的疯世子全然不同。
沈韫抬手抚过对方眉眼,见对方仍是没什么太大反应,眼底讳莫如深,拉开对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又在瞥到对方腕上发带的那刻顿了一瞬,从床榻内侧起身穿衣。
待到更衣洗漱后,他以簪束发,又戴上面纱,彼时门外传来声响,三声响后无人应答,外头的人开门进来,又反手将门关上。
“还有一个呢?”沈韫问道。
“迷晕了。”瀛澈低声答。
“那香薰无害?”沈韫还是没忍住再确认一遍。
“无害,只是让人昏睡过去,但时效不长。”瀛澈道,“客栈人多声杂,没了香薰的药效,他们怕是很快就会醒。”
香薰是昨夜二人从江对岸回到客栈后,沈韫命瀛澈点上的,他在沐浴时服用了解药,这才能在此刻正常起身。
“最快什么时候会醒。”沈韫问。
“约莫两个时辰后。”
沈韫沉思片刻,将两封信递至对方跟前,在其接过的那刻说:“封上无字的送到父亲手中,有字的送到南安王府,切记避开汀兰官员,尤其是郑宣知。”
“是。”瀛澈将信收入怀中,“公子此行可需属下陪同?”
沈韫沉默一瞬,回头看向榻上躺着的人,此时轻纱落下,只能看到里面一点形,旁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轻声道:“不用了,你送完信就早些回来,莫要叫他二人醒后找不到人。若是你我都不见了,他怕是会觉得我跑了。”
这一个多月瀛澈多多少少也看出了二人的关系,虽说他不信长公子是个多情的人,只当那是身前欢愉,可如今瞧见对方神色却也难免有些猜不透,甚至是意外,是以问道:“公子真的打算留在此处?此前大人说陈泓安与赵赫走得近,怕是两方都不信您已经……”
“赵赫?”这不说倒也罢了,一提起这人沈韫就想起他上回寄出去的信件,问,“林策来消息了吗?”
“未曾。”
“看来还是有些棘手。”沈韫呢喃,之后只让瀛澈去送信,自己也离开了客栈,有意不答对方的问题。
沈韫在沈府门前站了片刻,忽而有些感慨,都是姓沈,虽不出自同一宗族,可看到这牌匾难免容易多想,正想着待会儿要好好问问沈然在长阳待了几年,就见那人出现在了牌匾下,跨过门槛来迎接他。
也不知那人是在意外他是一人来的,还是意外他今日就会来,面上欣喜难掩,狐疑却也不曾少半分。
“沈少……公子竟来得这般早,另一位没与你一道来吗?”沈然试探道。
“沈参军以为他该来?”沈韫也试探,“亦或是我不该一人来?”
“哪里的事儿。”沈然摆摆手,继而张臂让路,“公子里边请,我已备了上好的茶叶,就等公子亲自品尝一番。”
沈韫顺着对方给的台阶往上走,边走边说:“莫不是昨日送到府上的茶叶?”
“自然。”沈然半点不谦虚,“西川茶叶向来口感好,茶香四溢,我如今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沈韫面上笑笑,也不知这花这佛是真是假,又是否曲意逢迎,平白糊弄他。
待到他坐至堂前端起茶碗拂去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后,道:“确实不错。”
“昨日多有冒犯,还望公子见谅,也恳请公子替我多谢郑大人,谢他送来的好茶。”
沈韫闻言将茶碗放下,猜测对方今日怕是很难说几句真话,竟连对郑宣知的称呼都变了,想来与昨日支开船夫有关。
这是更加不信任他的意思。
沈韫应下对方的话,又道:“关于调水灌溉农田一事,昨日在下去看过了,此事不难。江水倒灌虽非小事,却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古有以竹篮卵石投入江中改道分支调节水流,以凹凸两条江道区分底部泥沙与表层江水的法子,今日就能依法效之。”
沈然打量对方一瞬,问:“公子这话说得轻巧,且不说江河湖泊各有不同,山川地势也非一致,万亩农田倒灌,仅凭分支能够调去多少江水?春秋水涨时,别说农田倒灌,处在那片的村落不被淹掉就算好的了。”
“谁说只有分支调水?”沈韫道,“如今郑大人正在兴修水利,如何不能在江上游修建水库?水涨时囤积水源调节中下游流量,待到春秋雨季过去再适度放水,或是用于农户灌溉、百姓日常用水,再者,兵马难道就从不缺水?近日只是落雪,江上未结冰,若是待到江上结冰,西北冬日漫长,气候比别处都要严寒,难不成凿冰取水?士兵力壮,氏族自有钱财请人取水,可平头百姓当如何,街边乞儿当如何?沈参军,我知你为民,否则也不会建造画舫只为供百姓调粮,岁暮取乐,也知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沈然闻言半晌不答,似在思忖,抬眼看对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欲言又止。
“郑大人是暂未将水利重心放在江对岸的万亩农田上,可暂未并不意味着永不。沈参军,依你之见,春秋水涨时的水库,冬日被雪覆盖的农田,若要治理,是现下就盲目开始,还是将手头上的先处理好,再去依时节情况制定调整来得好?”
“难不成待水涨时再动手,这能来得及?”沈然轻哼一声,又是思忖片刻,坐直身子正色道:“照你这么说,是要我配合郑宣知将官道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修建水库了?”
“话不能这么说。”沈韫知晓对方有松口的意思,“水库建在何处,该建多大,有多少钱款预算,背后又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对,百姓如何看待,由谁去建工程,工人何处寻,修建水库之后江对岸的万亩农田当如何运作,这些都是需要提前考虑好的事情。沈参军,我是郑大人府中门客不错,却也不仅仅是他的门客,归根结底,此事该利民,而非利己,或仅利氏族。”
这话可谓是说到沈然心里去了,对方虽没直接表现出来,可沈韫却从对方微动的眉眼及微颤的指尖看出来了,片刻后听那人开口。
“水库自当建在上游,支持或反对这事的根本不用想,汀兰氏族官员若是知晓农田倒灌一事有人去解决,他们怕是比谁笑得都要高兴。”沈然说着忽而沉默片刻,好似又想到了什么,垂目道,“至于工人与之后如何运作……我明日就去周劭府上问问,他手中有多少兵。汀兰士兵大多都是本地农户,少有正经行伍出身,有的也大多与官员有些牵扯。到底兵中不可无粮无水,如今西北开道也无仗可打,与其成日在营中混吃等死,倒不如将那万亩农田分去。”
沈韫轻挑眉眼,这话与其说是正中下怀,倒不如说是对方有意试探,他本想从对方口中探取汀兰兵马的状况,却怎料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防备,甚至可以说,这是他的筹码,而他已然将筹码摆在了自己面前。
起先沈然并无要好好谈的意思,如今松口甚至摆放筹码,怕是因为他将昨日所见全然说出,而非避重就轻隐瞒,由此可见他的做法与此前所有官员的推卸责任、装聋作哑都不一样。
沈韫腹诽,面前之人到底是能够与赵佑许伯良那群虎狼斗的人,又何至于因面上那点表露的情绪就被小瞧。
他隐在面纱下的唇扬了一些,话说得好似不经意:“沈参军可知,若将汀兰士兵牵扯进来,这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公子想说旧时屯田?”沈然直言,“若非如此,万亩农田顷刻间就会被汀兰氏族官员瓜分干净。公子自己就是世家名门,又从长阳而来,想必最清楚氏族的厉害。汀兰不比长阳,甚至五州中任意一个都比徭州更具份量,可谁能说汀兰氏族不会将平头百姓吃干抹净?”
“沈参军未雨绸缪。”沈韫道,这就算认同的意思。
沈然忽而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见沈韫也起身,道:“郑宣知,这几月我也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此行只为开道,修建水库怕也只是公子的意思。我且不说信与不信,只死马当活马医,试上一试。”
“沈参军若这般都还不算信在下的话,那这世间怕是无人信我的话了。”沈韫眉眼微动,笑了笑,算是做出最后提醒,“屯田并非易事,却也不是不能收手,可一旦收手,之后的事情只会比没有恢复农田还要复杂。沈参军真的想好了?就不怕我是郑大人派来朝你要兵的?”
“兵有何用?”沈然只是这么问,“对于世勋贵胄而言是争权的利器,积少成多可抵挡万军,可对于旁人,像我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参军而言,算不了什么。汀兰兵马,今日不被用于屯田,他日也会成为赵佑等人踩着上位的垫脚石。屯田好歹能够种粮养民,若连躬耕都做不到,直接去送死,那这兵不如趁早散了,公子以为呢?”
沈韫没有回答,只是朝对方拱手弯腰,行了一礼,道:“今日多有叨扰,希望下回……沈参军可以品一品郑大人府中的茶。”
这是要他下回直接去寻郑宣知,与那人详谈的意思。
“姓郑的那厮嘴里吐不出好话,我可不乐同他打交道,还是让周劭去品那茶水。”沈然说着也拱手朝对方,“早就听闻公子博学,这些年我在汀兰也没少效仿,昨日画舫,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提到画舫,沈韫不由得有些心虚,却也只是面上笑笑:“沈参军一心为民,自养浩然正气,在下惭愧。”
将事谈妥,二人面上都恭敬,很快沈韫就离开了沈府,出门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牌匾,难说是什么情绪,只往来时的路上走。
沈韫回到客栈雅间时,只见榻上轻纱依旧垂着,可里头的人却不见了,正要出门寻就见瀛澈走了进来,那人步履匆匆,将一封信递至他跟前。
沈韫接过的同时对方开口,语气听起来很是急切:“是林策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看,世子他……”
瀛澈那句“正在找您”还未说出口,就见对方不动声色将信藏在了袖口内,眨眼瞬间变了脸色,只示意对方噤声出去,紧接着他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萧稹。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萧稹胸前微微起伏,那是在街道拐角处瞧见沈韫进客栈的身影后奔走导致的,只是面上没那么明显。
有些事情沈韫不知道,往外走后关上门的瀛澈却是一清二楚,萧稹质问他“人去哪了”时的神情,可谓阴鸷可怖,之后找不到人四处奔走时的背影又显得有几分落寞。
瀛澈觉得这位世子殿下十分矛盾,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而这个“人”,就是长公子。
待门关后,沈韫见人朝自己走来,只是静静站着,等着对方的质问。
待到二人只隔一臂距离时,萧稹眉眼才终于松了几分,道:“出门怎么不披狐裘?”
沈韫有些没反应过来。
“昨日不是刚落了雪吗,化雪时降温,沈少傅难道不知道?”萧稹抬手替对方拂去额间遮挡住眼睛的发丝。
沈韫视线追寻对方手掌,见对方腕上还缠着他的那根发带,终是笑了笑,隔着面纱开口:“殿下不是说帮我将狐裘洗干净吗,我今日睡醒不见干净的狐裘,如何穿出去?”
萧稹笑了笑,替对方摘下面纱。
沈韫微微仰头看对方,见对方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道:“殿下不问问我出去是为了做什么吗?”
“出去是为了做什么?”
一字不差,萧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出门的目的,就连问的话也显得有几分敷衍。
沈韫挑了挑眉,踮起脚尖扶着对方曲着的小臂在对方嘴角落下一吻:“做了件大事。”
“寻沈然去了?”萧稹回吻,在他唇瓣也啄了一下。
“真没意思。”沈韫难得啧了一声,松开对方的手坐到桌前,抬手搭在桌案上,感受到袖中那封信的存在,又往桌上移了些,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萧稹却不笑,只是同坐桌前,看着对方的脸,也看他倒茶的样子,在说完“此事稍后再说”后丢下一个令他将端茶的手滞在空中的消息。
“张呈死了。”
二人皆知,张呈是张文邺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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