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风再睁眼时已经在马车上了。
萧启和萧毅都坐在一边，幸而车架本身就大，也不显得逼仄。
“小妹，你饿了吗？”萧毅殷勤地支上桌子，摆出了几盘糕点。
裹得一身白的小人儿坐了起来，原本静默的神态被注入了灵魂。
眉如漆墨，眼似点星，偏小脸蛋圆嘟嘟。小手捧着一块糕，嚼的时候腮帮也跟着一鼓一鼓的，叫人看着，心都跟着化了。
“妹妹真可爱。”萧启回过神，看见萧毅双手托腮，一双圆目此时都眯成了一条缝，别过眼不欲再看。
“如今咱们已过了宁州，再有多半月就能到家了。”萧启摸摸女孩儿的头，又到了煨在一边的羊奶。
“喝点，别噎着了。”
萧若风嚼糕的动作逐渐变慢，吃不下去了。
太陌生了，他们仨虽然是亲兄妹，但是说实话，真不太熟。
这辈子是初见，上辈子却是每每共处一室，不是相对无言，就是剑拔弩张。
细数起来，和萧启，萧毅两人加起来说的话，还没和她那群狐朋狗友一年说的话多。
“大哥，我们这一趟能在中途转个弯吗？”萧启风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了。
她记得阿山祖籍在兖州乌别镇，他们这一段路程中间转道几十里就是，既然这趟离得近，就顺便找了阿山再回侯府。
“怎么？小风想去哪里玩？”萧启原计划是尽快回东都，以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波折。
“听说乌别镇的十里庙会很有名，我一直在山上，不曾逛过。”
似是以为大哥不允，小人儿卷翘的眼睫低垂。
“我随口一提，咱们还是尽快赶回去妥当。”
“去！廖伯，转道乌别镇。”萧毅跑去坐在了萧若风身边，脑袋凑了过去“小妹，去了庙会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二哥说。”
“谢谢二哥。”
萧启笑容微僵，瞥了一眼二弟，平时学堂念书不见他这么机灵，他晚说了一句，又被抢了先。
“当然，小风想去哪里都可以，这一路上要经过几个州县，咱们可以挨个儿逛。”
“大哥真好。”
萧若风无法忽视身侧传来的炙热视线，“……二哥也好。”
到乌别镇时天色已晚了，一行人找了间客栈留宿。
“小二，两间上房。”萧启是无论如何不会留小妹一个人在陌生地界儿上单独一个房间。
他作为大哥，当然有照顾幼妹之责，所以他陪着小风一间，而二弟，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就自己单独住另一间。
“好，我和小妹一间！”正这么想着，萧毅已经抄起萧若风，将人扛抱着，“小二，带路。”
“……慢着。”萧启拉住撒丫子就要跑的弟弟，“一间上房，多谢。”
“天字一号。”掌柜只管叫人领着三人上楼。
“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萧启站在门边，问候在那里的小二。
“客官，咱们这里的羊肉泡馍，嚯烤着卷饼都是出了名的。额……”
小二一扫三人，两位男客衣料华贵，面容俊得出奇，通身不似凡人气度。
那个被抱上来的小女娃更是雪面星眸，似是山中精物成了人形，又或是太上老君座下童子下了凡来。
他一时竟犹豫这粗鄙的吃食，他们吃不吃得。
“便每样都多来上三份吧。”
“诶。”
关上门，萧毅将萧若风放在了床边，“饿了吧，一会儿用过饭，饱饱睡一觉，明天哥哥们带你去看庙会。”
萧若风实在是不习惯萧毅这样捏着嗓子跟自己讲话的样子，只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但是二哥一片真情都露在眼中了，她也不好再多说这些。
“嗯。”萧若风点点头，环视屋内，只有一张床，靠窗的地方还有一张榻。
看来大哥是要打地铺了。
用过晚饭，萧启牵着萧若风在房中来回走动几圈当作消食，给人铺好了床铺。
“快睡吧。”
“好。”
萧若风隔着床帘，又听到大哥压着声音低声让二哥睡塌，二哥好似嘟囔了几句，但是被大哥压了下来。
她睁着眼睛，一时出神。
她早已想不起了，原来大哥正兴十二年还是年少气盛的侯府世子，面容俊秀白皙，一双眼睛似清澈的春湖。
和她记忆中那个皮肤黝黑粗糙，眉间川纹深刻的萧启浑不似同一人。
二哥，她只记得年少时的二哥，彼时她执拗偏激，二哥暴躁易怒，两人凑在一起别说吵架，经常动手打架，最后又被大哥一起罚跪祠堂。
后来，二哥作为前锋小将上了战场，某日她在府中歇晌后，听到了远方传回来的消息，二哥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她甚至没能见已经长成的二哥最后一面。
她该如何帮助自己的家人逃过必死的结局呢？
与年龄不符的忧虑浮现在小脸上，带着这个问题，萧若风缓缓闭上了眼睛。
————
“……不，不要……”
含糊的呓语从床帘内传出，萧启一动耳朵，便从床边的地面坐了起来。
妹妹抓着被子，皱着眉，被梦魇住了。
“小风，小风。”
萧若风挣扎着睁开眼，被凑到紧前的两张大脸吓了一跳。
“……大哥，二哥，怎么了？”
“做噩梦了吗？”萧启将萧若风托起来，挤在一边的萧毅趁机帮她揩了眼角的泪。
“……不知道，也许是吧。”萧若风避开了两位兄长灼人的视线，低头擦了擦脸。
“别怕，什么样的坏蛋来了，哥哥都给你打跑。”萧毅攥着拳挥了挥。
萧启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有他们二人在，无论何人都别想欺负了小风去。
等三人出了客栈，便是萧启，萧毅一左一右拉着萧若风的小手，三人并行在路上，引得路人频频侧头。
萧若风记得，阿山是在她回府两年后被采买进府中的，人牙子只说他父母俱亡，在外漂泊流浪，最后卖身为奴讨口饭吃。
然而这时他叫什么，住在乌别镇的哪里，她全都不清楚。
这一趟只当是碰碰运气，若是此时阿山还父母健在，承欢膝下，那便是此时他们主仆缘分还没到，又或者根本就找不着阿山，那她就安心回府，等两年后再把人收到自己手下好了。
萧若风抿着唇，一边努力习惯这颇具童趣的走姿，一边沉思，却不知她故作老成的样子有多么想让人捏捏她的小脸蛋。
乌别镇虽小，但此刻登红挂彩，街道两边卖的都是东都见不着的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表演杂耍的，并着是边地，竟还有零星几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一时竟叫两个见惯东都繁华的少年颇为稀罕。
萧启看人潮涌动，示意萧毅松手，随即提着萧若风的腋下将人举了起来，放到了自己肩上。
“大哥……”萧若风局促地抓了抓手，不知道从哪里借力。
萧启抓住萧若风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小风就抓着这里吧，别怕，大哥抓住你的腿了，不会摔到你的。”
萧启一边扛起萧若风，又扯下自己的钱袋子给了萧毅。
萧毅抓着钱袋撇嘴，他怎么就没想到还能扛着小妹。
萧启怕萧若风不好意思，便每个摊子都要停一停，要是萧若风在哪个玩意儿上多看了几眼，早就在旁边经着心的萧毅直接掏银子。
萧若风拦了三回都没拦下，只得在遇着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时指给二哥看，否则她怕二哥把这一条街的东西都卷了走。
“郎酒，小娘子，瞧一瞧咱们这儿的骨饰，都是当地特色，出了咱们这地界儿，别地再也瞧不着了。”一兽皮大衣半褪的大汉热情地招呼三人。
这三个一看就是外乡来的有钱人，这些人最爱买些他们这里常见的饰品当作稀罕物，看他不狠狠宰他们一笔。
萧若风坐得高，一眼就将整个摊子收进眼底，都是些用骨头穿的链子，还有雕的臂钏，手环……
萧若风拍了拍萧启的脑袋：“大哥，我想下去看。”
“诶！快下来看看！都是咱一个一个亲手雕的，保准有小娘子喜欢的。”壮汉更殷切地看着萧若风。
萧若风落了地，去翻刚刚看见的一个被压在下面的东西。
是一个狼头扳指，不仅毫毛毕现，连咬合牙齿之间都做了镂空处理，精致得和摊子上的其他东西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呦！小娘子好眼光，这整个摊子上就这一件稀罕。”
“是俺们族里的高手亲自猎的狼王。赫！那都成了精了，俺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狼，长得比人两倍还大，狼牙比我这大拇指都粗两倍！再寻工匠耐心雕几个月才成的这物。”那壮汉吹嘘得手舞足蹈，恨不能跳起来。
“既是这般难得，怎么还掩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甜沁的幼童音响起，蹲在地上的女童天真地问。
“哎，这……”这摊贩做作地犹豫了几下，“不瞒您，这东西跟过几任主人，每一任最后都疯掉了，大家都说是那狼成了精怨，会害了所有占着它的人。”
“几经辗转，到了俺手里，我这不是不敢戴吗，就把它摆出来买了。”。
“你不敢戴，卖给别人岂不是害了他人，为何不扔了了事？”萧若风看上去颇为疑惑。
“诶！可不敢，这里面寄宿着魂灵呢，随意丢弃，要变成骨头的！”壮汉似是受了惊吓，猛猛摇头。
“再说，万一哪天就碰上了能压住它的有缘人了呢。”说着，那八尺壮汉抛了个说不清是怎样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媚眼。
“……”
“二哥。”
“这东西我们要了，说个价吧！”
“五……一，一两！”他一咬牙，报了个高价。
萧毅拿着萧启的钱袋，那是一点也不惜花，直接掏了银子。
“没有别的喜欢的？”萧启跟着蹲在一旁，问还捧着那骨扳指把玩的萧若风，“这东西意头不好。”
“就这个，没事大哥，我不信有什么邪灵能敌过我岁寒山的心法，若其中真寄着精魂，正好拿它来炼心。”
萧启也不信，但是牵扯到亲妹，难免多一层忧心。
“好。”他该相信小妹。
“大伯，还想问您，前边那是什么地方？”萧若风站起身，指向前边拐角处，那里有个栅栏围成院子，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
“那里是卖奴隶的，你要是缺使唤的，去看看也行。”大汉笑得牙不见眼，一边咬着银子，一边回话。
奴隶，阿山有没有可能在那里面？
萧若风扯扯大哥的衣摆：“大哥，我想去看。”
“这回该我了！”萧毅将钱袋扔回大哥怀里，抱起了小妹。
“这会儿人少了，不用坐高的。”萧若风试图阻止再次被举在肩上的事情发生。
大哥，二哥的身高都随了爹，站在人堆里简直是鹤立鸡群，她被他们举在肩上，简直就是脚踩在其他行人的脑袋上一般，她不想那么引人注目。
“那我抱着你。”说着萧毅将人安置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一看就脏，二哥是怕给你衣服都染黑了。”
萧若风听他一本正经地找借口，只得答应。
“好了，咱们走吧。”这回轮到萧启走在一边了。
栅栏里有三五个拿着鞭子的人，对着蹲在地上用绳索串成一串的奴隶叫骂声不断，对来往的主顾们又换上了一张谄媚的笑脸。
那些奴隶们要么抱着头蜷缩在地，要么坐在一边也是低着脑袋，根本让人分辨不出长得什么模样。
萧若风正想让二哥带着自己一家一家地细看，就听见一阵骚乱叫骂声。
“你个小杂种，你还敢逃！我发发慈悲赏你口饭吃，每根的东西，吃了我的饭还想跑！我打死你个小杂种！”那是个瘸腿的矮个疤脸，此时面部扭曲地抽打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孩子。
“二哥，咱们去看看。”萧若风心中一动，就先从这家开始找吧。
他们人刚到近前，那疤脸男就殷勤地放下鞭子转过身，“几位，想要什么样的只管开口，咱们这里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力气大的，手脚灵的要什么有什么。”
“那边那个呢？”萧若风指着刚刚被抽打的小孩。
“那个是刚收上来的，力气大得很呢，还没调教好，有些野性，恐伤了贵人。”刀疤脸私心还不想卖，那奴隶生来力气大，他下了狠药才治住，现在长得小麻杆似的卖不出好价钱，等他再调教调教，长成个人了才好往高了卖。
他看着萧启，这个一看就是主事儿的。
“还不把人带过来。”萧启摸了摸萧若风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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