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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假千金

好在侯夫人没哭闹多久,因为他们等的人来了。

来人穿一身白色交领宽袖齐腰裙,银线绣的云鹤体态灵动,行走间隐约可见,仙气渺渺,两个小丫鬟替她脱去沾雪的红色狐狸毛斗篷,她轻声致谢,微微一笑,彷如姑射仙人。

“洛儿回来了,伺候的都退出去。”宣平侯眼睛一亮。

一声吩咐,侍女们鱼贯而出,连同冯洛的两个大丫鬟,全部垂手行礼离开,偌大一个厅堂,只留了寥寥几个当事人。

宣平侯眼睛一扫,见那三个江湖人还没走,正要说两句场面话赶走,侯夫人却等不及了。

她死死地看着冯洛,毫不掩饰眼中恨意。

冯洛前行的脚步一滞。

虽然一直都知道母亲不喜欢她,但直面这样厌恶的眼神还是让她心中一颤,淡淡的涩意随之从胸腔里散开。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不喜欢自己生的小孩。

甚至视若仇敌。

这么多年过去,她早该习惯。

早该习惯,可仍有所触动。

于是她自嘲一笑,略过侯夫人怀中那名少女,垂眸收回眼神,行礼:“侯爷,夫人。”

宣平侯眼睛一亮,随即苍蝇搓爪,讪讪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洛儿……”

侯夫人冷声道:“什么洛儿,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洛儿,这才是我的洛儿!”

“冯洛,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眼里满是审视和敌意,冷冷地看着她。

“什么?”冯洛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于是皱眉又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宣平侯只觉头大如斗,连忙打岔:“别听你母亲胡说,当年她生了双胎……”

“不是,不是根本不是!”侯夫人尖叫,“她不是我的孩子!”

“这个女人的亲娘用卑劣的手段和我亲生女儿做了交换,我和你说过了,十多年前我就和你说了,冯达文,你要还是个男人,现在就拔剑把她杀了!”

“胡说什么!”宣平侯怒道,“昨夜我们是怎么商量的?!”

“为什么非要一个假货顶替我亲身女儿的身份!”侯夫人泪珠如雨,滚滚下落,“就因为她得帝后青睐吗?那么多年了,我忍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忍!权势在你眼中就那么重要吗!”

“不要无理取闹!”

在这对夫妻二人的争吵声中,冯洛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得她踉跄后退。

各色情感涌上心头,这些情绪太过复杂,这一瞬间,她所有的感知仿佛都因此全部消失,和这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

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是冯家的孩子?

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冯洛心乱如麻,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可是……

她心中蓦地一酸。

如果这是真的,那很多事情就有了解释。

这许多年来,对家中雇佣奴仆都良善温和的侯夫人对她却犹如仇寇。她为此找过很多理由,很多很多理由,最终也只能解释为二人母女缘浅。

她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是这个理由。

她不是冯家的孩子。

何其荒谬!

但……

她心底涌出另外一种声音,另外一种渴望。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侯夫人真的不是她的母亲,那……她是不是有个爱着自己的娘亲?

那个亲身的素未谋面的娘亲,会喜欢她的吧?

她很乖的,她会很乖的。

酸意上涌至鼻腔和眼底。

举世无双的客人皱了皱眉,伸手拦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滴泪水从神思未定的女子腮边落下。

他看到了。

香腮泪滴如明珠,古籍里说的鲛人落泪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客人心想——

啧,有意思。

冯洛很快找回自己的情绪。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人手臂上,正因这人临时做了一回栏杆,她才不至于当场软倒在地,做出丑态。

她心中自嘲,好在漫长的时间早已经磨平年少的期待,让她不至于失礼太久。

冯洛当即站定,行礼道:“多谢这位壮……”

她看到对方未被面具遮挡的下半张脸,换了个称呼:“……公子。”

公子见她站定,略略点头:“无事,举手之劳。”

他道:“你娘亲潇洒坦荡,是那种且插梅花醉洛阳的人,绝不会故意将你换走,这应当是一场意外。”

受了安慰,冯洛感激道:“多谢。”

这边她的心情渐渐平复,那边宣平侯夫妻二人却还在吵。

“够了!”宣平侯怒道,“不说别的,就说十八年前,那是永泰三十九年,逆陈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太上皇与我等却遭遇叛徒,只能退居江州!洛儿她亲生父母如何就判定我以后就有什么泼天富贵,以至于硬要将女儿换来我家?”

“倒是你,可曾照料过她一日?从小将她扔在江州老家,留我母亲看顾,母亲仙去后,如果不是江州老仆冒死疾行三日到长安汇报,我都不知道洛儿病重的消息,三千里加急送来的信件呢?洛儿这些年寄来的信呢?!你这个当家主母到底干什么吃的?!”

他难得在小妻子面前硬气了一回,说的话又直白又刺耳,侯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能恨恨地看着冯洛,尖声道:“战事艰苦,留她在老家不是我两共同的决定吗?如今倒是都怪在我头上了?!我不管,我亲女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她倒是留在侯府享福了,总之我绝不同意她顶着洛儿的身份!”

享福?

冯洛心中冷笑一声,一个人被留在江州老家的享福么?

“噗。”厅堂内传来一声笑。

“噗哈哈哈,”又是一声,“是撒,姜小婵女儿倒了大霉喽,来到这家吃苦头。”

这人不仅笑,还大声用蜀地方言说悄悄话。

……

……

争吵声当场停下,侯夫人脸色发黑,死死地看着其中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人。

一片寂静中,公子轻咳一声,泰然自若:“手下无礼,夫人莫怪。”

冯洛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挡住侯夫人弑人视线,淡淡问道:“夫人当真近日方知我不是冯家女吗?”

她直视着侯夫人,果然见到对方脸上闪过心虚和慌乱。

只有一瞬,便足以让冯洛心中笃定,柔弱良善的侯夫人恐怕很早就确定她并非冯家亲女,所以将她留在江州老家。

想到这里,冯洛脸上笑容越发嘲讽,她生得洛神仙子一般,但其实从来不是个能吃亏的性子。未等侯夫人回答,她便微微一笑:“至于方法,滴血验亲?”

“看来我说对了。”冯洛语气嘲讽,“哪怕夫人没考上陛下所设女校,基础常识也应该懂,滴血验亲是伪理学,做不得数。”

“哦,原来如此。”她看着面色难看的宣平侯夫妇二人,“刚开始确实是不知道的,后来知道了却也习惯了。”

看着那看透一切的淡然笑容,侯夫人仿佛被踩中了那根不存在的尾巴,脸色铁青:“是又如何,我猜的难道不对吗?每每看到你,我就会想到我那流落在外的孩儿,我那一颗心就像被虫蚁噬咬一般痛苦。”

她摸着胸口,眼眶中再次积蓄盈盈泪水,想到了那些点灯熬油般的痛苦日子,下意识抱紧怀中女子,决然道:“有我在这一日,你就休想留在这个家里!”

冯洛的眼神便转向女子。

她同侯夫人生的五分像,一双杏眼顾盼生姿,引人生怜。另外五分则像冯家老夫人,没的说了,这绝对是老冯家孩子。

“你叫什么?”冯洛问她,顿了顿又道:“我想问的是,爹娘给我取了什么名字。”

女孩儿一时没明白,一愣后方道:“我叫姜璟。”

“神农居姜水的姜,玉璟璀璨的璟。”

“姜璟,”冯洛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轻轻笑了,“真好听,我叫冯洛,洛水的洛,以后我们的名字就换过来吧。”

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点头,又下意识摇头。

宣平侯苍蝇搓手,他从中窥探出一点不好的意味,忙道:“洛儿,何必如此,我已同你母亲商量过了,对外就说当日她生了双胎,你以后还是我们冯家的女儿,还叫冯洛。”

姜璟目不转睛看着厅堂中的火盆发呆,没有要将目光投给宣平侯的意思。

她静静听他说完,随后平淡道:“不要。”

她又问:“姜家二老可还康健?对你可好?可知道我们被换掉之事?”

女子落泪,眼眶很快变红:“他们已经死了。”

她惭愧道:“爹娘对我极好,待我如珠如宝,我们在碎玉城隐居,原本过的很安稳,可是仇家追的太紧,我没法留在那儿了,多亏了谢世兄将我带来侯府,对不起……”

被q的照夜门门主见姜璟睫毛微微颤动,一副又要落泪的样子,道:“是,你母亲同我有些交情。”

他声音低沉,语调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并不拿女子殷切的感激当一回事。

但姜璟并没有听到这话,她的脑袋嗡地一声,世界仿佛一片空白。

“去世了?”她低低道。

她甚至有些茫然,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她伸手虚虚想要抓住什么,又颓然垂下。

空余白云念,无复彩戏时。

她的声音已近乎呢喃:“他们……都死了?”

原来已经……死了啊。

她低低问:“他们葬在哪里?”

女子垂头:“碎玉城,我们居住了十八年的地方,我将他们两个一同葬在了那里。”

宣平侯忙道:“江湖人嘛,有仇敌有死伤也正常,那什么阴阳二鬼一听就很厉害,洛儿,你还是留在长安留在侯府,在我这里你们姐妹俩都是一样的。”

照夜门门主淡淡道:“别怕,他们已被我杀了。”

宣平侯:“……”

姜璟摇头。

她从小没有得到过父母爱护,性格其实极倔强的,只是这几年养气功夫好看不出来而已。

心里做了决定,便绝无反悔之意。

她整理裙摆,恭敬下跪,朗声道:“姜璟谢过侯爷和夫人十八年教养之恩,只是姜璟既知亲爹娘已故,便该结庐守孝半年以表孝心。”

宣平侯忙上前,想要扶她起身:“本朝初立就有规定,守孝不得超一月,你身体又不好,何必走这么远呢,在家里祭奠就好了。”

一扶之下居然没能将她拉起,宣平侯一愣,又不敢使出真力,由着姜璟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红了一片。

他心知此事定然无法挽回,只觉满嘴苦涩,帝后一向青睐姜璟,她如果真离开长安,侯府还有以后吗?

他又看一眼夫人,见她满脸不可思议,又因这种不可思议而显得有些呆蠢,最终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红狐狸披风上的雪已被烘干,姜璟披上,推开厅堂大门,光亮和雪点顺着风卷进来。这会儿功夫,外面居然又下雪了。

她回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声音淡淡:“冯小姐,关于我爹娘,我还有些事想要询问,稍后可否来无名居一趟?”

冯小姐连忙点头。

绿萝红裳正在十步外亭中烤火,见状无声跟在她身后,姜璟带上兜帽,向远处走去。

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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