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四五名士兵都起来了,没了片刻前耀武扬威的嘴脸,个个伏在地上求饶,口中直道“殿下饶命”。
柳君和崔容得了解脱,哭着拾起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衣裳,手忙脚乱地盖在身前,聊作遮挡,脸上却并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色,反而越发苍白,像是时刻要背过气去。
崔冉一动也不敢动。
那具尸体伏在他身上,犹自温热,双眼暴突。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沾到皮肤上,黏腻腥膻,令人恐惧作呕。
马上的女子看了看他,刀尖一挑,那尸体便从他身上翻落下去,滚在一名士兵身边。
慌得那人越发磕头求饶不止。
这女子穿了一身光亮的皮甲,左臂上有一只小小的银雕狼首。崔冉瞧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是谁。
北凉的三皇女,赫连姝。
负责押解他们这一队贵族男子的将领。
而此刻,她只冷冷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人,道:“出发前我怎么吩咐你们的?”
几名士兵以额贴地,不敢言语。
她便用刀尖点了点那具尸体,“不说,就和她一样。”
几人瑟缩成一团,哪里还有方才的气焰。终有一人发着抖,小声道:“不得奸污被俘的男人。”
“原来还没忘呢。”她淡淡道。
她的刀垂向地下,方才那人的血还积在血槽里,此刻正顺着刀尖缓缓滴落,落进枯黄的草丛里,点点刺目猩红。
“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那些士兵抖得跟筛糠似的,连声道:“小的们知错了,都是一时糊涂昏了头,求殿下饶小的一回,往后再不敢了。”
就听她骂:“管好你们裤子里那点东西。这些男人押回了白龙城,不是献与大可汗,就是分赏给有功之臣,也是你们能碰的?你们长了几个脑袋?”
几人又是磕头求饶。
她这才道:“罢了,都是本王麾下的人,处置你们,丢的还是我的脸。快滚,要是再有下次,别怪本王没说在前头。”
又瞥一眼几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把他们带回去。”
士兵们忙不迭谢了恩爬起来,就要来拉他们。
崔冉的绸裤方才几乎被扯掉了,松垮地堆在脚腕上,有宽大的外衣掩着还无妨,但让人一拽,就险些要被看破了身子。
“放开我。”他急道。
话音一落,拉扯他的士兵还真放手了。大约是刚挨过责骂,不敢造次。
他急忙去提绸裤的时候,只觉得背脊上一寒,抬起头来,就见赫连姝去而复返,骑在马上,俯视着他。
“他是谁?”
身边士兵忙答:“回殿下,这是陈国的九皇子。”
她居高临下,目光冰凉。
崔冉的一身衣裳,早已被撕扯得不堪入目,方才那士兵被杀时,更是泼了他一身的鲜血,此刻在冷风里,已经开始风干,布料僵硬板结。
露在外面的小腿原该是白皙修长的,却被血迹染得斑驳,在风里微微发着抖。
赫连姝看了他几眼,忽道:“这个归我。”
崔冉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身边士兵亦怔了一怔,立即低头应道:“是,是。”
“下去吧,没你们的事了。”
士兵将近乎瘫软的柳君和崔容扯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远了,只余崔冉跌坐在地下,独自面对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赫连姝骑在马上,目光落下来,冷得令人害怕。
什么叫做……归她了?
四周尽是旷野,荒草长得一人多高,方才那些士兵退下了,便忽地冷清得很,只剩下风吹过草丛的声音,萧萧肃肃的,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像天地之间,只余了他们二人,和两具渐凉的尸体。
血腥气仍被风裹着,阵阵往他的鼻腔里钻。
崔冉忍不住地往后缩了一缩。
然后,他就瞧见马上的人一扯缰绳,马打了个响鼻,蹄子踢踢踏踏,竟要向前迈来。
他本能地抬手护住头脸,脱口而出:“不要。”
四下里只闻风声过,马蹄声徘徊了两下,就停了,并没有如预想中向他奔来。
他慢慢将手臂放下来,抬起头,只见赫连姝的背影对着他,身下的马尾巴左右甩动,和主人如出一辙的不耐烦。
“愣着干什么?”她冷声道,“穿上衣服,滚回去。”
崔冉怔了怔,才将手再度伸向自己的绸裤。
他臊得厉害,原是想借外衫遮掩,轻手轻脚地将裤腰提了上来的,无奈坐在地上,总不灵便,更兼手怕得发抖,不听使唤。磨磨蹭蹭的,又恐惹怒了面前这尊阎王。
他瞧着她背影冷峻,并没有要转回身来的意思,咬了咬牙,终是撑着地面站起身。
脚踝方才扭过,坐在地上时不觉得,乍一吃力,疼得钻心。
他也顾不得了,匆忙穿好了绸裤,又裹紧外衫,在风里吹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感到一丝暖意,还有被包裹妥当的安全感。哪怕衣料上尽是血迹,板结难闻,终究是好上许多。
赫连姝听着他的动静,没有回头,只问:“好了没有?”
“好了。”他低声答。
她策马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一眼。
“那就走回队伍里去。”
崔冉点了点头,脚下却没有动。
“怎么了?”
“你先走,我稍后就来。”
话音刚落,赫连姝就笑了一声,神色像是将他看穿了一样。
“还想跑?”
崔冉低着头,声音轻轻的,“我没有。”
“最好是没有。”她冷冷看着他,又向远处漫无边际的荒草一扬下巴,“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跑到外面,指不定哪天就让狼吃掉了。或者,比这还不如。”
她从马上微微俯下身来,忽地一勾唇角,“你知道如今的世道上,年轻又有几分好看的男人,是什么遭遇吗?”
崔冉一言不发。
“会被人捡了去,要是还有一口饭吃,饿不死,就当作是个不要钱的夫郎,白天逃荒,夜里玩弄。穷人家姐妹几个共夫的不在少数,母女同享的也不是没有。要是哪天饿得过不下去了,就杀来吃,好赖也算一口肉。”
她瞧着他逐渐发白的脸色,笑得森然。
崔冉没忍住,以手捂嘴,低低地呕了几声,只觉得胃里翻涌得厉害,血腥气混着她的话,一阵阵往肺腑里钻,令人不敢细想。
赫连姝这才像是有些高兴了,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缰绳。
“你在前面走,我骑马跟着,不许和本王耍花招。”
他无奈,回头向草丛里看了几眼,到底是只能依言往回走。高头大马就跟在他身后,马鼻子里的热气都能扑到他的背上。
方才那些士兵胡来时,为防他踢打挣扎,将他的鞋袜剥了,此刻他赤足走在泥地上,脚底泥土碎石,粗粝不堪。且他不知道,秋日里的枯草竟是这样干硬扎人的,踏在上面难受得厉害。
他靠长及地面的外衣掩着双足,缓缓向前走。
之前扭的那一下有些重,其后又半刻不得歇息,一路奔逃躲避追兵,此刻虽不及细看,但想必是肿胀得厉害了,走起来一步一拖,疼痛难忍。
他正咬牙撑着,却听身后人问:“怎么,瘸了?”
生怕自己走得慢,又惹了她发怒,他只能如实答:“先前扭了脚,现下走不快。”
身后的人静了一静,忽地马蹄声加快了几分,踢踏从他身旁过。
崔冉只道她是嫌自己走得慢,误她的工夫,终于打算丢下他先走,便向一边让了让,以免挡她的路。
却听她道:“躲什么?”
一抬头,就见她的马停在他身侧,她坐在上面,冷冷挑眉。
他微微错愕,还未开口,却见她忽地俯下身来,一把扯住他上臂,用力往上一拉。
崔冉只觉得身子荡在半空,晕头转向,全身的重量都悬在那一侧上臂,偏生她力气极大,手像铁钳似的,死死箍住他,疼得像要将那条手臂生生从他身上扯下来一般。
他忍不住“啊”的一声痛呼出来,胸口重重撞在马鞍上。
赫连姝只管拽他上马,却并没有扶他坐好的意思,他面朝下俯卧在马上,就像什么作为战利品的猎物,被耀武扬威地横挂在马前面示人。
马的脚步并不等他半分,一走起来颠簸晃动,他唯恐滑落下去,顾不得脸面,慌忙伸手去抱马脖子。
赫连姝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像是瞧见了什么乐子似的,笑了几声,欢畅得很。
笑完了,却又皱着眉头,将身子向后让了让。
“脏得很,离本王远些。”
崔冉看了看自己血迹斑驳的衣裳,吃力地抬起上半身,方才疼出来的泪光还盛在眼眶里,眼尾红红的。
“你前面说,我归你,是不是?”
赫连姝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脸绷得紧紧的,刚松动片刻的神色又蒙上了一层冰。
“又想打什么主意?”
“我这一身血腥气,即便我能忍,你也忍不了,没的脏了你的地方。”
崔冉从小没骑过马,此刻以这般难受的姿势挂在前面,随着马的颠簸,只觉得头晕目眩,说话时也要吃力喘息。
“你让我寻一处水边,将身上洗一洗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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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饮雪天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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