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无忌。
嬴政在心里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
童言无忌。
他不能跟小狗崽似的幼儿一般计较……
嬴政把手掌放在孩子湿漉漉的脑袋上,稍稍用上一点点力气,把他按进水里,轻描淡写道:“你是不是想尝尝这兰汤?”
“没有啊,我不想……咕噜噜……”
幼崽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像一只划动四肢的小青蛙,被迫闭上嘴巴,幽怨地躲进水里,气哼哼道:“本来就是嘛……我是在,夸你好看……咕噜噜……”
接连咕噜噜了两次之后,李世民终于老实了,乖乖巧巧地沐浴,再也不提会惹对方不悦的话题。
半晌后,嬴政带着一身兰香气,披散着半干的乌发,提醒水里玩木鸭子的小青蛙:“你是准备宿在兰汤吗?”
“抱抱!”幼崽扑腾着水花,抓着木鸭子,扒拉着池沿。
“先着衣。”嬴政不为所动。
“哦。”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在宫女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幼崽才得到他想要的抱抱。
“鸭子!”他指着宫女拿走的木鸭子,急声道,“我要!”
这个时候他倒是特别像普通的小孩子了,贪玩得很,睡觉之前还要玩一会他洗澡时摆弄的玩具。
“把沈凫[1]给他吧。”嬴政并不在意。
绿头鸭子被擦干水,回到李世民手里,他心花怒放,一口亲在嬴政脸上。
“多谢阿父!”幼崽清脆地叫道。
嬴政微微一怔,低头看他。可爱又可恶的小崽子浑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嘴巴一张,就把木鸭子的头吞了一半,含在嘴里啃来啃去。
“嗯?”嬴政理解不了,“你饿?”
“我不饿。”幼崽含糊不清。
“那你为何要咬沈凫?”嬴政看不下去了,但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阻止。——芈夫人让人送东西时传话过来,说孩子近来牙痒痒,就爱咬东西磨牙,不必太在意。
李世民勉强克制住老想咬东西的冲动,放开可怜的木头鸭子,讨好地冲他一笑。
数十盏青玉五枝灯照亮寝室,黑白的斧纹帐幔被钩在错金螭首上,让那些人鱼膏点燃的光芒,能更清晰地落到竹简的文字上。
幼崽趴在嬴政旁边,不仅占用了一堆竹简的位置,还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玩具,摆放在枕头附近玩。
响球一晃,沙沙沙沙。
陶埙一吹,呜呜呜呜。
铜钟一敲,当当当当。
玄猫一叫,喵喵喵喵。
“狸牲不能上床。”嬴政头都不抬。
前面那些叮叮当当的噪音也就算了,他权当没听见,最后这个活物却不能无视。
“不能吗?”李世民吃惊道。
“不能,掉毛。”
“可我晚上要抱着猫猫睡觉。”李世民小声地争取道,“猫猫很暖和。”
嬴政从竹简里抽出一点余光,审视着胖乎乎的幼崽和黑乎乎的猫。
幼崽是芈夫人养的,猫也是芈夫人养的。
这全身几乎无杂色的玄猫是芈夫人从楚国带过来的,据说来秦时就已经八岁了,是一只年纪很大的猫了。
后来芈夫人怀孕,因为是第一个孩子,心中惴惴,就把猫送到华阳太后那里寄养。但这猫儿总是偷偷跑回去找芈夫人,大晚上的黑不溜秋,只要它有心想躲,谁也找不到。
一开始华阳太后还派人去找、去捉它回去,次数多了,烦了,也就作罢。
芈夫人曾经很小心地问过秦王:“妾可以继续养这狸牲吗?”
嬴政对猫没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只要这猫别脏兮兮地往他身上跳,别弄碎他的东西,别碍他的事,别挠伤刚出生的婴儿,他就无所谓。
这猫一身玄色皮毛,碧绿双眼似乎可以通灵,凭借这和大秦相匹配的毛色,勉勉强强搏得了秦王的宽容,在咸阳宫呆到了现在。
——但这绝不意味着,嬴政会允许一只掉毛的牲畜跳到他的床上来。
暖黄的灯光落在玄猫毛发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彤光,而那晕开的赤红光彩里,纤细的黑毛如吹散的蒲公英般,乱七八糟地抖落。
“猫猫,冬天掉毛,很正常。”李世民把猫圈起来,不让它乱跑,认真解释道。
“我把它遣送回楚,也很正常。”嬴政斜了他一眼。
“真的不行吗?猫猫,很干净的。”李世民努力把猫举起来,送给嬴政看,“没有虫子,爪爪不脏,不臭,洗过了,香香的。”
猫咪白天晒了一天的太阳,晚上还特地擦洗过,剪了指甲,刷了牙,用砭石梳梳过毛,油光水滑的。
把头埋在猫肚子里,有一种被云朵包围般的轻松惬意,是任何事物都难以比拟的满足感。
然而嬴政只注意到又有几根猫毛飘落下来,沾到孩子衣服上。
他的眸光顺着那猫毛微移,抬手拒绝,再次强调:“狸牲不许上床。”
李世民垂头丧气地把猫放下来,嘟嘟囔囔。
玄猫趁机从他手里逃跑,轻轻一抖,尾巴翘起来,小碎步窜到床沿,跳到竹编垫被的猫窝里。
“猫猫!”幼崽兴冲冲地爬起来,跟着猫咪就想往猫窝跳,被嬴政无情地捏着后领提溜回来。
“你该睡觉了。”
“我要和猫猫一起睡。”
“狸牲。”嬴政试图纠正他。
“猫猫!”
嬴政指着他手里的绿头鸭子,又道:“沈凫。”
“野鸭子!”
这小子是不是专门在和他唱反调?
嬴政从矮几上随手拿一卷竹简下来,摊开,找到他想要的那句话,对固执的幼崽道:“念给我听。”
李世民歪坐在他怀里,好奇地看过去,一字一句地辨认,而后念出来:“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2]”
“凫是什么?”嬴政问。
“野鸭子呀。”李世民不假思索,“羽毛可以,做箭尾巴。”
“原来你知道。”嬴政盯着他。
“那当然啦。”李世民骄傲地笑道,“我还知道,这是,《吕氏春秋》,对不对?”
“兴许。”
“为什么是‘兴许’?”李世民疑惑。
“因为尚且没有完本,亦没有取名。”嬴政为他解惑,“吕不韦带着门客编撰的,才编了一半。”
还没有编完的作品,这孩子都能一口说出它的名字……嬴政将震惊压在心底。
“你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仲父’?”李世民眼睛亮晶晶的,尽是狡黠的神采。
“他也配?”在这孩子面前,嬴政毫不掩饰自己对吕不韦的不满。
嬴政飞了口无遮拦的崽子一眼,不带什么真实的怒气,竟然已经逐渐习惯这倒霉孩子的劲爆发言了。不然怎么办?打死他?
天使投资的大成功,让吕不韦一步登天,水涨船高,当上了大秦的二把手。
子楚在的时候呢,他们还算君臣相得,就像之前一代代秦君和相国,比如秦孝公与商鞅,惠文王与张仪……
但老秦人似乎有个传统,上一任秦君信重的丞相,一般到了下一代,就得不到重用了,跑得快的还能善终,跑得慢一慢,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显然吕不韦没有发现这个规律,他在嬴政即位后越发春风得意,自以为达到了人生巅峰。
十三岁继位的嬴政封吕不韦为相国,尊他为“仲父”,其人获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时风光无限。
但随着秦王年纪渐长,他对吕不韦的称呼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从尊敬的“仲父”,到客气的“相国”,从仰仗到公事公办,关系越来越微妙。
这种变化,吕不韦意识到了吗?
也许是意识到了的,所以他才在赵姬面前那么着急,忙着把孤身在外的长公子送回去给秦王,表现自己的忠心。
可惜,好像已经有点晚了。
想去和猫猫一起玩的幼崽,被强行锁在嬴政怀里,陪他一起看连载中的《吕氏春秋》,看着看着就眼皮打架,直打哈欠。
“好困……”
“困了你就睡。”嬴政摸了一下孩子两三寸长的头发,见已经全干了,就随口道。
“要讲故事!”幼崽强烈要求。
“这不是故事?”嬴政点了点竹简上的《掩耳盗铃》。
“你没有讲!”幼崽控诉。
“你不是看得懂?”嬴政淡定道。
“讲故事,重点在‘讲’。”李世民反驳,“不是看书。”
嬴政十分敷衍地把这个故事念了一遍:“……讲完了。”
“不是这样的。”小朋友很不满意。
“睡觉。”嬴政简单粗暴地把他塞单独的小被窝里,宫女早已经放好了脚炉,里面暖呼呼的,触手生温。
“我要听童谣。”乌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嬴政,马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你自己唱。”嬴政冷漠脸。
“不嘛,阿母会唱……我要听童谣……我要……阿父……唱一首嘛……”幼崽扯着他的袖子,晃过来晃过去地撒娇。
“我不会唱。”嬴政干脆道。
“那我要,抱着猫猫睡。”幼崽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钻了一半,被嬴政眼疾手快地按住,又塞了回去。
“不许。”
“那听童谣。”
“不会。”
“猫猫……”
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不是要抱猫就是要听歌,啰哩巴嗦,叽叽喳喳,就是不睡觉,吵得嬴政心烦意乱,书也没法看了。
“我让宫女唱给你听?”
“不要。”
“乐工?”
“不要。”
李世民执着道:“就要听你唱。”
两个人都很自然地忽略了“去打扰芈夫人”这个选项——吵醒一个怀孕不适的女子,叫她夜里起来哄孩子,也太不人道了。
僵持了许久之后,嬴政终于松了口:“躺好,闭上眼睛,我唱童谣给你听。”
“好耶!”幼崽欢呼雀跃,马上乖乖躺好闭眼,一手抱着木头鸭子,另一只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软软地抓住嬴政的一根手指。
这力气实在算不上大,却如藤蔓似的紧紧缠绕着。孩子暖热的体温,就从这小小的手掌里传递过去,牵绊住了嬴政执竹简的手。
“你要唱什么?”幼崽很想知道,也很期待。
[1]通假字,沈同“沉”,沉凫,在水里游的野鸭子。
话说这种通假字,我到底应该写沈凫,还是沉凫?
[2]出自《吕氏春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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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二凤要听秦王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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