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真正愠怒时,绝不是把小孩子按水里让他吐泡泡那么简单,也不是假装凶他一句,把孩子吓哭跑掉那么儿戏。
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渊渟岳峙,眉宇含霜,肃杀之意彻骨冰寒,让人根本想不起他的年龄,也注意不到他的容貌,只觉得仿佛有成千上百的弩箭同时瞄准了所有要害,弩箭背后还有黑云压城的金戈铁马,殒命的危机感铺天盖地而来。
虎啸龙吟,不过如此。
“开个玩笑,玩笑而已,秦王莫要当真……莫要当真……”赤松子连忙解释,吊儿郎当的形状一收,干巴巴地咳嗽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搓了搓手,尴尬道,“舍下简陋,真是不好意思,秦王请坐,坐……”
秦王冷飕飕地审视了赤松子一眼,像被戏弄的大老虎,恼火地从高处投下一瞥,八风不动,阴鸷威严。
李世民倒是一点都不怕,从支踵改版的小凳子上跳下来,热切地跑了几步,灿然一笑,扑向嬴政,大声道:“阿父!”
他一跑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腿太短还是跑得太快,仿佛全身都在动,蹦蹦哒哒的。脸颊上的软肉好像都一颤一颤,duangduang的,不知不觉就吸引了嬴政的注意力。
本来气得冒火的秦王,瞬间就把目光移到幼崽圆鼓鼓的腮帮子上,顿觉好笑,冷漠的冰雪不化不行,还要强行绷住,严肃地质问:“你方才说了什么?你要去哪?”
“我说想去玩。”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回答,一点心虚和顾忌都没有,大大咧咧道,“天下那么大呢,阿父不想去看看吗?”
“咸阳呆不下你?”嬴政没好气道。
“咸阳多大,天下多大?”李世民理直气壮道,“阿父难道满足于,秦国的大小吗?”
嬴政:“……”
这是一回事吗?这个欠打的臭崽子!人不大,鬼主意倒是一套一套的。
油嘴滑舌,都怪这个赤松子,把好好的孩子都带坏了。
秦王对孩子的启蒙老师百般挑剔,十分之不满意,把抱着腿的幼崽拎起来一抱,冷淡地客气道:“既然是玩笑,那寡人也就不计较了。”
赤松子嘴上打哈哈:“秦王真是大度,大度得很。”
实则心里直犯嘀咕:你那像是不计较的样子吗?你看起来想把我活埋了。不就逗孩子玩吗?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这也太凶残了。
“草民乡野之人,周游列国,餐风饮露,求道问心,既爱观星相面,也常观战读书,自以为有几分本事,便往秦国而来,欲为圣主半师,应大势所趋,证盛世崛起。”赤松子拱了拱手,一脸正色,娓娓道来。
“圣主?”嬴政玩味道。
“是。”赤松子言之凿凿,“草民所言,绝无虚假。王上与公子,其实都是知晓的。”
以秦国现在的实力和六国的局势,统一天下只是个时间问题,秦王从不怀疑这一点。
在此基础上,秦王的长子,出身自然高贵,芈夫人知书达理,温柔貌美,若不是顾忌楚国外戚势大,完全可以封为王后。这孩子又极其灵秀,生而不凡,嬴政已然亲自当继承人抚养了。只要他能平安长大,那继承的就该是一个统一六国的大秦。
如此说来,言是“圣主”,岂不是合情合理?
李世民的逻辑和一丝不苟的嬴政不太一样,他根本就没有想这么多,而是很自信地觉得——我,会成为明君圣主!没毛病!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肯定可以的。
嬴政或多或少被顺了点毛,但还记着这忽悠人的道士想拐孩子的仇,便道:“承足下美言,然稚子年幼,一旦离宫,其母多有挂念,心神不宁。是以……”
“阿母想我了吗?”李世民打岔。
嬴政低头瞪他一眼,继续道:“足下可愿入宫教习?”
“这……还是算了,草民自在惯了,宫里规矩多,适应不了。”
“才不要,我要出宫玩,外面好玩,一直待在宫里好闷的。”
赤松子和李世民都反对这个提议,嬴政顿了顿,淡淡道:“那看来是师徒缘浅了……”
李世民和赤松子面面相觑,幼崽偷偷摸摸向他打手势,做口型:“不用怕,交给我。”
赤松子笑了笑,还真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气质了。“那便谨遵秦王敕令。”
嬴政颔首示意,带着孩子转身就要走。
“秦王且慢!借一步说话。”赤松子却挽留了一下。
嬴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幼崽趴在他耳边说“等一等嘛”,遂挥退左右,看看这人要说什么。
“方才一直陪在公子身边的那个侍从官,老夫看着有点不大顺眼,其人命主幽煞,面相阴邪,灾星之象,定会妨主。”赤松子郑重其事道,“还是尽早换掉,莫要让他跟随在公子身边,不然影响大秦国运。”
“你是说赵高?”嬴政皱眉,“他一个小小卒吏,能影响到大秦国运?”
“王上不信?”赤松子笑问。
“我作证!他能的!”幼崽积极响应,“真的!好坏好坏的灾星。”
在小朋友的努力回想下,他依稀记起赵高的事了,那可真是相当有冲击力的画面,导致他做梦的时候都梦到堆成山的臭鱼,还有那之后的尸山血海。
一个人的死亡,引发了全天下的生灵涂炭。
那种满地白骨无人收的惨烈景象,仿佛不止一幅,而是在不同时空乱世的叠加下,哀鸿遍野,血色漫天,真实到历历在目,分不清是来自过去还是未来,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李世民这辈子明明是没见过那些惨状的,可他又怎么忘得掉?
赵高虽然有些能力,但又不是不可替代,幼崽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把这人换掉,省得自己做噩梦。
他不想再看到乱世了,绝对不想。
一旦较起真来,李世民就不是说说而已了。他最近找到机会就往赤松子这儿跑,就是为了让嬴政改变主意。
赤松子那眼睛和嘴巴多毒啊,只要见到赵高,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听听,开口断定赵高“灾星”和“妨主”,哪个为父为君的上位者能容得下这种人在自家孩子身边?
如果只是李世民一个人讨厌赵高,那兴许是孩子求全责备,要求太高;但现在赤松子也讨厌赵高,还断命断得这么耸人听闻……
尽管赵高目前没犯过什么错,但是秦王多少还是动摇了。
嬴政沉吟片刻,选择相信两个预言家,把狼刀了。
反正咸阳宫多的是人,也不差赵高一个。
“那就让赵高回隐官做教习吧。”嬴政撇了一眼怀里的小崽子,无奈地纵容,“现在你满意了?”
“好耶!阿父最好了!”
这场拉锯战,圆满成功!
心满意足的宝宝亲亲热热地啾一口嬴政的脸,像个小海豹似的欢快鼓着掌。
嬴政抱着孩子出门,一句话吩咐下去,幼崽的侍从官就换了人。
李世民的心头一松,总算不用再纠结赵高的事了。
败坏他心情、影响他好好睡觉的人,都是坏人!
再见吧赵高,最好这辈子都别见。
师徒俩心照不宣地对上眼神,赤松子狡黠地挤眉弄眼,会心一笑。
幼崽扒着嬴政的肩膀,向赤松子挥挥小手,脆声笑道:“先生再会!”
赤松子笑而不语,也挥了一下手。
新上任的侍从官来不及高兴,飞快地收拾完孩子的东西,跟上秦王的步伐,将斗篷披在李世民身上。
“轻佻至极。”待走远了,嬴政才对吃手玩的幼崽评价了一句,隐隐约约有些不满意赤松子,顺手拍掉他的小爪子,“怎么又在啃手?”
“我也,不知道嘛。”李世民讪讪地放下手,悄咪咪用秦王的衣服擦擦手上的口水。“我觉得先生,很有趣啊。”
“有趣在哪?”嬴政道,“你想跟他走?”
“没有啊,我才多大。”李世民无辜躺枪。
“若再长几岁呢?”嬴政盯着他的反应。
“那就可以,骑马射箭啦。”幼崽满眼放光,兴冲冲道,“我要最漂亮的小马,还要柘木的弓!小马就先来个,三四五匹,弓也备个,六七副,然后还有……”
“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嬴政这次真没骗他。
幼崽大白天在这做美梦,仿佛已经看到了一群五颜六色的俊美小马,排着队等他选,快乐得浑身冒花,美滋滋。
什么,口水?这不是有现成的超贵的口水巾吗?就算他脸色有点黑,那咋了,还能打李世民这个万里挑不出一的天才小宝贝吗?
哼,懂不懂什么叫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寡人还是觉得,赤松子做你老师不够妥当。”嬴政微微拧眉,权当没看见幼崽拿自己袖子擦口水,仍然耿耿于怀。
“他会算命哦,好厉害的。”李世民很佩服。
“你不是也……”嬴政说了一半,强行止住了。
“他还会兵法哦。”李世民语气上扬,愉快得很。
“何以见得?”嬴政半信半疑。
幼崽趴在他耳边,用手一挡,小声道:“我想起,他是谁了。”
嬴政眸光一暗,犹如沉沉夜色中,从天而降的石头一次又一次地砸在他的心湖上。
他无法预料这石头是大是小,何时会坠落,落下来会激起多广的波浪。于嬴政而言,这种难以掌控的失序感,就如同发疯的哈士奇把一个强迫症整理好的房间搞得一团乱,随时随地都在制造新的混乱,撩拨他的理智。
该怎么形容这孩子呢?神异?灵异?诡异?紫微星,小神仙,抑或是什么玄鸟,天命?
嬴政曾经琢磨过很多次。
但因为这是他的孩子,幼小的、娇气的、爱哭的、灿烂的、聪慧到异于常人的……孩子,抱在怀里热乎乎的一团分量,活生生的小生命,那些负面的情绪便只能压下去,转而生起一种为人父母才懂的担忧与恐慌。
——他会不会忽然就消失了?
就像偶尔孩子趴在边上睡着了,一动不动,也听不到呼吸声,哪怕以嬴政的理性,都会忍不住去观察他后背微小的起伏与小小的呼吸,确定他活得好好的。
反应过来后,嬴政自己都觉得自己太离谱了,怎么能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犯一样的毛病。
嬴政不知道其他做父母的是不是也这样,又拉不下脸问芈夫人,便梗在了心底,自我调节。
“回宫再说。”嬴政按下复杂思绪,缓缓舒出一口气,沉静道。
“我们现在,回宫吗?”小朋友四处张望,享受着这个高度的别样视角。——这可比只能看到腿的孩子视角强多了,风光甚好,伸出手好像就能够到天上的云朵。
幼崽愉快地抬起头,自娱自乐地和太阳较量了一会,遗憾认输,眨一眨被刺痛的眼睛,打了个喷嚏。没过片刻,又闲不住似的,努力伸长胳膊,去拨弄路过的柳树枝条。
“不,去看望蒙骜。”嬴政低声道,抬手按住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崽。
“哦。他还好吗?”幼崽使劲拽断了一根柳枝。
“不太好。”嬴政摇头。
在生老病死面前,人力是有穷尽的。
蒙骜原是齐国人,于昭襄王嬴稷在位时投奔秦国,历经四朝,战功赫赫。
如果大家对他的战功没什么印象,那么随便举两个例子,你就明白了。蒙骜攻韩时,夺取了荥阳等战略要地,秦国在此设立了三川郡,控制住了中原通往关中的要道。
厉害吧?还不止呢。
蒙骜伐赵时,攻克过太原、新城等三十七城,拿下了晋阳等地方,巩固了大秦北方防线。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败过。信陵君魏无忌联合五**队,合纵伐秦那次,蒙骜难以招架,退守到了函谷关。但这不能说是蒙骜的错,几任秦君都很明白。
归根结底,当时秦国的兵力,不足以同时与五国开战,硬碰硬损失会很大,退守函谷保存实力,等“一而再,再而衰,衰而竭”,五国联盟自动溃散,狗咬狗一嘴毛,危机自然也就解了。
所以在那之后,蒙骜依然很受重用,连带着他的儿孙,也纷纷活跃在大秦朝堂。
他们从侧门进入,穿过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七拐八拐地绕着道。
“不走正门吗?”李世民问。
“不必兴师动众。”嬴政解释道,“这两座宅子,本就是相连的,方便隐匿踪迹。”
“难怪,你让先生,住这里。”李世民道,“但表面上,主人是谁呢?”
“这是官宅。吕不韦以前住过,后来嫌弃房子太小,就搬走了。我打算把这宅子赐给李斯。”嬴政平静道。
“啊?”李世民呆呆地看着他,“可是,我要来这里求学……”
“你是来求学的还是来玩的?”
“不可以一边玩一边学习吗?”幼崽哼唧。
“李斯学富五车,为你之师也足够了。”嬴政冷静道。
“怎么可以这样?”幼崽叫起来,委屈巴巴道,“我们说好了的,不换老师……”
“可以不换。”嬴政神色淡淡,“你只是多了两位先生。”
“多了——两个?”李世民怔住,“还有谁?”
赵高,我本来想让他当个工具人的,奸臣有奸臣的用法嘛,扔敌国去说不定还是个郭开。
但是争议这么大的话,还是不写了,他也不是不可替代。
就这么下线吧,后面也没他戏份了,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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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赵高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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