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听到空闻大师咳嗽一声,紫霄宫内登时静了下来,各派掌门与弟子纷纷停下话头,把视线投向了张三丰身边的少林派掌门。
宋远桥几人见状互望一眼,心下皆道一声:来了。六人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却都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
只听那空闻大师开口道:“张真人,今日是您大寿之日,我等作为晚辈,除了拜寿之外原本不该提及别事。但近年来魔教愈发猖狂,犯下无数滔天罪行,不知多少正派人士惨遭他们毒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此魔头还冒名混元霹雳手成昆做下血案三十余起,劫夺崆峒派拳谱宝典。然而魔教非但不清理门户,反而愈发猖狂,昆仑派先掌门白鹿子,华山派白桓与薛公远,崆峒派弟子圣手伽蓝简捷,还有峨眉派纪女侠尽数命丧魔教手下,便是贵派张五侠亡故与俞三侠重伤,究其原因也皆由那殷天正所致。”
他每说到一位逝者,该门派的人便低下头去,大厅气氛随之变得凝重,感性直率如殷梨庭,念及死去的五师兄与未婚妻便禁不住红了眼圈。
周芷若在空闻大师提到薛公远和简捷二人名字后秀眉微颦,本想张口说些什么,但稍加思索还是决定保持沉默,继续听对方说下去:“此种魔教妖孽,我等名门正派绝不可再放任其胡作非为。因此不久前敝派召集其他四大门派,定于今日一道上武当山,一来是给张真人道喜祝寿,二来便是为了避过魔教耳目,商议歼灭魔教、重还江湖清净之事。”
话音刚落,在座五大门派蓦然爆发出一片喝采叫好,更有人喊道:“要知除恶务尽,否则他日死灰复燃,又是为害江湖!这次我们六大门派便要替天行道,不让魔教有一人漏网!”
武当上下不曾意料到这番情形,五侠除殷梨庭惊讶之余精神为之一振外,其他几人俱忍不住关怀地看了眼小师妹,暗道:不好,听他们这话,竟是要大开杀戒,叫明教亡教灭种的意思。芷若虽已拜入我武当门下多年,称不上明教中人,但好歹也是她爹爹生前的教派,而且她常大哥至今身在教中,此时心中定然很不好受。
果然周芷若一张俏脸瞬间变得惨白,身子也不由晃动一下。好在眼下其他门派的注意力都在张三丰身上,无人留神一介小辈的失态。
不动声色地将女弟子的反应看在眼里,张三丰掂须沉吟半晌,方才悠悠开口:“武当派确实与鹰王殷天正仇深似海,不过他早些年便自立一派,与明教脱离了关系。”各派人士闻言脸色一变,心道这次我们是冲着魔教去的,而江湖皆知天鹰教与其素来不合,此次得知围剿定会袖手旁观,难道武当竟也做如此打算?哪知张三丰接下去说道:“但正如空闻神僧所言,明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与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自前教主阳顶天暴毙后更是统率无人,成为非作歹的渊薮。既是为匡扶正义,我武当自然义不容辞——远桥,”武当大弟子听得自己名字被唤,便站了起来。“你是我派代理掌门,此番讨伐明教便由你领头,率领师弟们代表武当与其他各派一起奔赴昆仑山。”众人听他本人不出战又是一惊,但随即反应过来:张三丰成名垂八十年,班辈不知比魔教那些对头高出多少倍,他不愿落个以大欺小之名。宋远桥等武当诸侠亦威震天下,有他们加入定能为此行增加几分胜算……不过怎么会没说到周芷若?
五门派诸人都推测张三丰爱惜幼徒,所以才不让她参与这种凶险血腥的任务,唯有灭绝清楚真正原因,忍不住暗中冷冷一笑。
宋远桥躬身领命,起身时用余光瞥了神色各异的殷梨庭和周芷若一眼,心中长叹一声,面上却维持了一贯的谦和儒雅,朝堂上另外几名首脑道:“围攻明教是件大事,需要时间从长计议;只是现在已近正午,贵派诸位一早便上了山,此时恐怕依然腹中饥馑,若不嫌弃敝派的粗茶淡饭,我这便吩咐火工道人去准备午饭。”
他给张松溪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悄悄走到周芷若身边,低声道:“师妹,你不是要给师父做甚么鲜花糕、豆腐松么?师兄正好要去一趟伙房,咱们一起过去可好?”
周芷若回过神来,对四师兄点点头,安静地跟着他走出了紫霄宫。
待走到一片空地处,张松溪确定附近无人后便放慢了脚步,温言安慰道:“芷若不必担忧,师父之所以应下武当加入讨伐队伍,第一自是因为明教中的确有不少走了邪路的恶棍。咱们辛辛苦苦的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锄强扶弱;第二嘛,五大门派掌门亲上武当,若断然回绝,他们面上须不好看。不过师兄向你保证,这次去了光明顶只处决该杀之人,那位常兄弟和明教里不曾作恶的教徒,我等绝不伤他们性命。你六哥也同样如此,他只不过一时激动于总算能为纪姑娘报仇雪恨了,并非对明教有什么恶意。嘿嘿,你等着瞧吧,过不了多久他回过神来就该跑来安慰你啦!”
周芷若回答:“嗯,谢谢四哥。”神色微松但仍有些踌躇。直到走了两步方才下定决心开口:“不过,四哥,有件事小妹想要告诉你……其实简捷与薛公远都不是明教所害。”
完全没料到小师妹会语出惊人,张松溪脚步一顿,猛地转过头来:“什么?你怎么知道?”他随即反应过来,“小师妹,你此次去南方办事可是遇到了什么人或听说了什么?”
周芷若感叹:“不愧是四哥,这么快就联系起来了。”环视了周围一圈,她低声道:“昨日小妹回来后不是告诉师父晚归是因为在集庆帮助常大哥所在的洪水帮攻打鞑子吗?此事自然不假,只是小妹还隐瞒了一个消息。”她长吸了一口气,深知所说真相会给师兄带来极大冲击:“有人曾在凤阳一带见过无忌师侄。”
果不其然最后四字一出口,张松溪双眼便一下瞪得滚圆。他不自禁朝周芷若踏近一步,颤声追问:“真、真的吗,师妹,当真是……五哥的儿子张无忌?”见周芷若微微颔首,心神更加激荡,不得不强迫自己屏息凝神,定下性子才道:“好师妹,你把所知情况细细与我说了。”
周芷若应下,稍微整理一下思路,便把这件听来的往事婉婉道来。
那是至正十年,凤阳府正值饥荒爆发,五百里内找不到一个卖米的店家,路边饿殍不计其数。当时徐达还呆在当地分坛,七月的某日,他不意与崆峒派的简捷、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们的两个同门狭路相逢。他孤身一人,不敢暴露身份,于是扮作本地饥民与他们一起上路。经过一片林子时突然听到有人惨呼,五人便去一探究竟,结果便看到地面趴着两个人一动不动,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男孩正是张无忌。原来地上那两村汉饿急了眼,竟打算把两个孩子宰了煮来吃,被张无忌打死一个,另一个也眼见不活了。张无忌见到熟人面孔松了口气以为得救了,哪知简捷等人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尽啃些树皮草根,看到小姑娘细皮白肉的,居然也动了歪脑筋。张无忌大惊失色,先是痛骂几人恩将仇报,又报出武当峨眉的名号,可仍旧被牢牢绑了起来准备下锅。徐达本来就不愿行这伤天害理之事,见张无忌小小少年,却愿意牺牲自己换取小姑娘生机,心中很是敬佩他的侠义之心。恰巧简捷要他“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徐达应下,提了两孩子去溪边佯装开剥,实则是将他们放走。可惜半途计划泄露,简捷等人追来,徐达持刀阻拦,却技不如人,被砍伤大腿。他心知敌不寡众,只得抛出短刀逼退薛公远,逃出包围喊救兵。待他从皇觉寺领了花云朱元璋一行人赶到现场,却发现两小孩已然脱困,而简捷等人则中毒死在当地。问起原因,却是张无忌灵机一动,拔了几株剧毒草菌,趁简捷等人不注意时扔进锅中汤内,又使诈骗他们喝下毒发丧命,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晚上徐达大哥几个决定去杀了当地一个宴请鞑子的员外,便送了打算往西边去的无忌师侄一篮子偷来的牛肉,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听周芷若语毕,张松溪面上得知失踪师侄下落的惊喜已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困惑:“往西边去?为何无忌不直接回武当反而往西边走?他准备去何处?”顿了一顿又道,“你说他还带了个峨眉的小姑娘?”
周芷若点头肯定并补充:“不错,无忌师侄为了避免被残害,曾大声向简捷等人自报家门,他是武当弟子而那姑娘是峨眉派的,徐大哥还记得无忌师侄管那姑娘叫什么不悔妹子。”
张松溪皱眉思索一番:“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峨眉派也从未提及过有这么个的弟子走失。”
这也正是周芷若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她虽不喜灭绝师太,深觉对方冷酷无情,但作为名门正派的掌门,绝不至于对下落不明了十来年的弟子不管不顾,何况还有心肠更软的静玄师姐等人在,她们又怎会对那么小的孩子坐视不理?要么那个不悔妹子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无忌师侄当初只是为了唬住坏人,随口扯了个谎?但即便如此,依旧解释不了他为何脱困后选择去了西边,而不是回到他的太师傅和师伯们身边啊?看来想要找到无忌师侄得先查清这不悔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显然张松溪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恐怕此事的突破口就落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了。不管何种身份,她都是最了解无忌孩儿情况的人,只要能找到她,我们便有可能找到无忌的下落了!”振奋之下抬头望向周芷若,却见后者突然面露羞愧,挪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
原来周芷若听到张松溪说“我们”便想起自己曾打算瞒住武当上下独自行动,本来要在天宽地广的江湖里找到这么个除了名字性别和大致年龄外一概不知的人便无异于大海捞针,再加上这么个不利条件更是雪上加霜。唉,周芷若啊周芷若,她垂下头自我唾弃,你可想过这么一来要让师父他们等上多久?再一个十年?还是更久?你怎会如此自私?
张松溪何等眼力,片刻之间就明白小师妹何出此状。心下不由得一软,最初知晓她隐瞒此事的一点不满也烟消云散了。“师妹,”他温声道,见对方一动不动又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芷若,你不必感到愧疚,师兄不怪你没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的。”
少女肩头一跳,终于抬起头来,眼圈却飞快的红了。“我不单单只为了这个愧疚,四哥——若非此事恰好与围攻明教扯上关系,你觉得我会如何做?”张松溪一愣,听她自嘲道,“说什么要给师父师兄一个大惊喜所以私自垄断了能找到无忌师侄的线索,我却完全没考虑过你们有多挂念他;这会儿之所以选择向你吐露真相也并非为了主持正义,仅仅是因为不想看到爹爹和常大哥的教派蒙受不白之冤——原来自始至终,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更好受些而已!”说到最后,她咬紧牙齿,声音里充满对自己的失望。
张松溪不禁哑然。少年人懂得自审固然是好习惯,但过头了可就适得其反了。他赶紧出声开导道:“芷若,我觉得你对自己太过苛责了。”周芷若果然摇了摇头,“哎,先别急着否认。听着,芷若,我不会说你向我们隐瞒消息的举动是正确的,但你的计划从来都是自行去寻找无忌的下落而非坐视不管对不对?这便足以说明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不过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现在也由你自个儿纠正过来了。要知道这世上武功高超的豪杰多如牛毛,能够主动承认自己做错了的勇士却寥寥无几;非但如此,你还向我吐露了真相,保证了我等今后不会犯下事关人命的大错。”
周芷若美目含泪,犹然挣扎:“可我不是因为公正才……”
这回轮到张松溪摇头了:“所以我说你待自己太严格了啊,芷若。你自认为出于私心才告诉我简捷与薛公远并非明教所杀,但这难道不是事实?你可有为了庇护你爹和你常大哥的明教而栽赃他人?没有罢?那便没问题了。没错,咱们学武的理应以义为先,但这不意味我们今后唯有秉公办事这一条途径可走了。”小师妹听了眨眨眼,洒下一串泪珠,看得张松溪心疼不已。武当六侠与周芷若明面上同为张三丰徒儿,然而由于年龄过于悬殊,连六人中最末位的莫声谷都到了而立之年,因此相比师妹,周芷若在众人心目中倒是更接近于女儿这一角色。
他忍不住揉了揉周芷若的脑袋,柔声道:“师妹,眼下你年纪还小,然而凭你的资质将来一定会在江湖上大有作为,过程中恐怕你会遇到更多更复杂的情况,面临看来怎么选都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他脑中浮现出被逼到走投无路而绝望自裁的张翠山。这十年来他一次次推演,当时的事态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吗?五弟他……真的非死不可吗?
“四哥?”张松溪说到一半突然神色透出几分悲戚,反倒让周芷若担心其他来。她伸手拉拉对方衣袖。“你没事吧,四哥?”
他猛地回过神,五弟丰神俊朗的脸孔登时化作了小师妹忧心忡忡的面容。“芷若,”他嘶声道,“听四哥一言,不论今后你做下何等决定,只要自问能对得起自己的道义和良心便可。其他师兄弟我说了不算,但记住四哥永远与你站在一边。”
周芷若轻轻道:“可万一……万一将来某天我误入歧途了呢?”语气中充满少年人对未来的惶惑。
“哎哟,那可大大不妙了,你的本事基本都是功夫最好的二哥所教,年纪又轻,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跑散架了才能把你找回来喽。”张松溪有心放松氛围,故意夸张地扭扭肩甩甩腿,果真引得周芷若破涕为笑,一边嘟哝‘四哥正值壮年,一点才不老呢’一边揉眼睛。“再说了,芷若你一直都是个品行上等的好孩子,又打小拜在我武当门下,不论天性抑或后天的教育都不会容许你轻易偏离正道。”
不论周芷若想要说什么都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一齐循声望去,来人不是殷梨亭是谁。他看到周芷若先是眼睛一亮,但看清对方红红的眼圈后满脸惊喜又尽数转为担忧。“哎哟芷若,你是不是哭过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五哥?”
张松溪没理会六弟急切的询问,反而洋洋得意地朝小师妹丢了个“看我说的没错吧”的眼神。哪想殷梨亭会错了意,以为张松溪在给他提示,恍然大悟下一个箭步窜到周芷若跟前:“是不是因为方才大厅里的事?对不起,芷若,我只顾着自己高兴却没想到你的心情,真是不该!六哥这就给你赔不是!”说罢便要俯身作揖。
惊得周芷若赶忙一把拉住他:“六哥使不得!”定了定神道,“我不是因为这个哭的,六哥你不要多想。”
“当真?”殷梨亭眼巴巴地望着她,唯恐小师妹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而说出违心之语。
周芷若一叠声向他保证:“当真、不骗六哥、一字不假、千真万确。”
旁边站着的张松溪看看她又看看殷梨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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