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秋蓦地怔了片刻。
“沈大人乃是武将,想必有所不知,”起了个标准的话本开头,宋吟秋咬着字眼,斟酌语句,“古人云‘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若是连衣冠都不能端正,又谈什么宾主尽欢呢?”
沈知弈始终低着头,除了方才短暂的眼神相交外,二人再无纠葛。
宋吟秋猜不透他的心思,面上看着恭敬谦卑的一个人,说出的话却好似带着刁难。
“微臣受教,”沈知弈维持着这个姿势后退几步,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来,“既是如此,微臣自然不便打扰。”
“哪里敢说施教呢,”宋吟秋从他身边经过,轻声道,“日后还要多向沈大人讨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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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这边没人了…殿下?殿下!”流莺扶着宋吟秋,急得朝身边的侍人看了一眼,“愣着干什么呀,快叫大夫熬一碗四物汤来!”
小厮飞一般地跑了,流木跟在二人身后,谨慎地关上门。
“殿下,奴婢扶着,您慢些。”
晚些时辰,大夫把过脉,开了方子。
太后宫里的福公公来传时,宋吟秋正靠在枕头边,捧着白玉瓷碗,慢条斯理将汤药吹凉。
“世子,”流木在门外通传,“太后宣您入宫。”
宋吟秋执着调羹的手顿了一下,将药碗放回桌上,从一旁备好的银盘里捻起绢子擦了手:“流莺,方才大夫说,这药效得几时才能发作?”
流莺将那绢子并着药碗交给后边的丫鬟,一道端走了:“世子,大夫说这四物汤喝下去,半个时辰就能止疼;但这调理月事的药,得搁明个儿才能见着效。”
明日见效……皇宫之中高手众多,带着一身血腥气入宫,那便是要了她的命。
“世子,”流木不明屋里情况,再说道,“快些吧,福公公催着呢。”
催人上路呢。
宋吟秋内心冷笑,忽然心生一计。
“流莺,你着人去将备好的月事带取来,将前些日子熏了浓香的那件衣裳给我换上,”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吩咐下人拿两个气味浓郁的香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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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久等了。”宋吟秋隔着老远就瞧见太后宫里来的轿子,流光溢彩的煞是好看,连豫王府里的景致与它相比都暗淡几分。
“世子这是哪里的话,”王福抬起眼皮,半笑不笑的,“咱家是为太后办事的人,老奴卑贱,比不得世子,为着世子在这风里站个一时半刻,也是应该的。”
“福公公莫怪,这不是要去见太后,所以得休整些么,”宋吟秋自然听懂他话里的讥讽,借着衣袖的掩盖往王福手里塞了些什么,“福公公是太后心尖上的人,小王自知愚钝,还请公公提点。”
“嗯,”王福掂了掂重量,仰头看轿子里的宋吟秋,脸上终于挂上一丝笑,“娘娘们的事,奴婢怎么会知道。世子,顺着些吧。”
他说完,拉上了车帘。
“里面这个就是豫王世子?”抬轿的队伍后边有个小太监是新来的,压低了声音对同伴道,“早前听说世子容貌姣好,连宫里的娘娘们也比不上他,果然是貌若天仙啊。”
“嘘,小点声。”他的同伴凑近了些,“姣好?长得这么漂亮,跟个女人似的。”
“狗东西,主子们的舌根也敢嚼!小心脑袋不保!”王福狠狠地踹了他们一人一脚。
“起骄——”尖细的声音划破热闹,几只寒鸦惊起,消失在围墙后边成为渺茫的几点。
进宫路上,宋吟秋一直琢磨着王福这句话。
豫王本是富贵闲王,自疯傻以来不理政事已久,其母妃又是没什么实权的皇太妃,按理来说对朝中各方势力都构不成威胁。
当今天子亦非太后所出,太后的存在更像是一杆平衡先辈争端的秤。
“娘娘们的事”很显然与朝堂划清了界限,后宫的妃嫔们也不是吃素的,自有一番不同于朝臣的立身手段;“顺着些”则更像是有什么事强行加诸于其身。
宋吟秋突然怔住了。
世子十五岁生辰,册封建府,娶世子妃。
前些日子皇上忙于战事,这册封建府的事暂时搁置了,毕竟这事儿后宫娘娘们管不了;但难道定世子妃这等事,太后还插不上手吗?
宋吟秋倒是不关心自己婚事的人选,但问题是她是女儿身啊!
要是世子大婚,这事儿可不就瞒不住了吗?
如今豫王不当事,她又不懂政事,显然很难是再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了。
“世子殿下,请下轿吧。”王福阴柔的声音从轿外传来,宋吟秋脑子乱得很,暂且按下百般忧虑,只勉强应了。
“孙儿吟秋叩请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安。”早有宫女候在一旁替她解下披风,宋吟秋信步走入前厅之中,在太后跟儿前跪下了。
她垂头暗自观察,面前坐着的竟不只有皇太后,还有豫王的生母、当今天子的生母两位皇太妃。
“起来吧,吟秋。”皇太后转着佛珠,缓慢地说道。
“多谢娘娘。”宋吟秋起身,仍是低头,但视野的扩大使她看见了宫殿之中另外两个生面孔。
——坐在太后身边的一位少女和一位贵妇。
她呼吸一滞。
“吟秋,过来,”太后慈祥地笑着,向她招手,“好一段时间没进宫了,让哀家好好瞧瞧。”
宋吟秋乖巧地走上前去跪在太后身侧,余光偷偷地打量那位少女,只觉她的相貌有几分面熟。
立马有宫人为她搬来一把椅子。
“这位是礼部尚书何大人的夫人,这是何家的三女儿。这丫头仰慕你已久,却一直碍于身份不能与你相识相交,哀家今日便特意召她们入宫,你们好好说说话。”太后道。
这便是了,那少女的相貌与生辰宴上见过的礼部尚书有几分相似。何家可是太后的本家,势力连当今天子也要忌惮三分。
何夫人和她的女儿一起向宋吟秋福了身子:“世子殿下。”
“夫人与小姐快快请起,”宋吟秋是外男,只能在空中虚扶一把,“晚辈承蒙抬爱。”
尚书夫人与她家小姐依言坐了。
宋吟秋面上端着微笑,知道自己在路上把这趟后宫之行的目的猜得**不离十了。尚书夫人倒是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她,而太后口中对他“仰慕已久”的何家三小姐,则几乎没正眼瞧过她。
乱点鸳鸯谱的经典话本桥段,宋吟秋心道。
她虽不懂朝政,但也知晓太后既是太后,定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何家嫡出的大小姐前几年被指婚给了当朝太子,早已订下未来皇后的位子;而如今,这何三小姐也多半是要嫁入皇家。
嫁给豫王世子,虽说以后不一定能有多大实权,但她承位以后,只要一天不反,何家便能手握这条流着皇家血液的线,享一日的荣华富贵。即便是反,皇后也大可凭着姐妹情深的理由保住何三小姐。
百年之后,这江山是姓宋,还是姓何?
“娇娇,你不是一直有话想跟你吟秋哥哥讲吗,趁着今日热闹,你们便好好说些话,哀家看着也高兴。”
“臣女……”何三小姐攥紧了手帕,一副泫然预泣的模样。
“娘娘,臣妾以为,何三小姐还未出闺阁,太过羞涩,还是让他们小孩子家家去御花园里逛着玩吧。”豫王的生母赵太妃打着圆场赔笑道。
“嗯,也好,让他们自个儿多亲热亲热,”太后多有不快,只按了按眉心,“小福子,带世子爷和三小姐去御花园,皇上若问起,就说是哀家的意思。”
“是,娘娘。”
宋吟秋暗舒一口气,终于能够短暂从樊笼中脱身。她谨遵礼数,侧过身伸手:“请吧,何小姐。”
深秋时节,百花凋零,御花园已经换上了姹紫嫣红的菊花。当今圣上喜静,是以这御花园之中,除了偶尔的几声鸟鸣,余下便是刺骨的清冷。
“你们都下去吧,本世子与何小姐随意在这园子中转一会儿。”宋吟秋屏退了他们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
“我不会嫁给你的。”宫人一走,何月娇便冷着脸说道,全然不复方才在太后宫里的小女儿姿态。
“哦?何小姐何出此言?”宋吟秋心下觉得好笑,“民间百姓婚姻,尚应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本世子生于皇家,婚娶之事自是凭皇上定夺,岂是你说不嫁,便能如愿?”
“你!”何月娇气得跺脚,又想不出反驳之词,“本小姐心悦于沈大人……”
她猛地止住话头。
宋吟秋挑眉。
朝廷中姓沈的官员并不多,要真是个年轻有为的重臣,与何三小姐两情相悦结为夫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而她这些年深居浅出,认识的朝廷命官屈指可数。
心中浮现一个不成形的猜测。
她悠悠地道:“小姐身娇体贵,而他不过才是一个七品小官……”
“不许你这样说沈知弈大人!”何月娇抢先一步截断了她的话,这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说漏了嘴。
但既然已经暴露,她便干脆肆无忌惮:“若不是沈大人前些日子被抢了功劳,否则早就升官了!”
果然。
歪打正着了。
皇城中多少上不得台面的秘密,便是此般被年轻的官家少爷小姐们,不经意间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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