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娘藏了一辈子的拙。
因为后宅有一条隐密而又众人皆知的规则——庶出的子女不能比嫡出优秀,更不能遮盖嫡出小姐的光芒。
庶出,这两个字从她降生开始,就规定好了一生。
她应该在十三岁那年为了家族利益和素不相识的男人定亲,然后十五嫁人,十六生子,以夫为天,以子为荣,余生漫长岁月皆系于二人之身。
当然,这还是幸运的一生。
她沈四娘是不幸的。
只因三岁那年元宵节,她在晚宴上为父亲沈册作诗一首得了其欢心,嫡母萧氏便暗中打压,将她生母林小娘牢牢抓在了手心,若是有一点儿做错了的地方,轻则针扎指尖,腰间软肉,重则喂灌出不了人命的毒药。
沈四娘十三岁那年,林小娘死了。
其实林小娘早就被病痛折磨的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可她怕自己死后,沈四娘身边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只能任人摆布,愣是咬牙坚持了十年。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十年来萧氏的折磨终是让她坚持不下去了。
阖眼前,林小娘抱着哭的泣不成声的沈四娘道歉。“四娘,小娘对不起你,竟然在你最重要的时候病成了这样……”
林小娘抚摸着沈四娘哭肿了的眼睛,满心满目的悲痛欲绝。她的四娘正是到了议亲订婚的年岁,若是她死了,主母萧氏定会让四娘给她守孝。三年孝期过去,她的四娘就十六了,这般岁数,如何还能嫁个好人家?只怕……只怕最后只能如她一般,做个妾室……
林小娘越想越悲愤,竟直接喷出一口鲜血。她抓着沈四娘的手腕,用力的抓着,她恨不得把沈四娘一起带走,好逃过这人间地狱。
十三岁的沈四娘看着这血梅点点,伤心之下晕了过去。再次醒来,便得知林小娘被嫡母萧氏下了吩咐,冤她得了不干不净的传染病,一卷草席裹着扔去了乱葬岗。
萧氏连三年孝期都不愿让她守!
转眼又过一年,沈四娘成了二位嫡女的婢女,陪同她们赴约各个诗词花宴,替她们做了无数首诗,让她二人以姐妹文曲星之称位居京城才女之首。无数才子竞相求娶,在二位嫡女选到满意的意中人出嫁之后,她被萧氏扣到了身边。
直到萧氏寿命有终,快死之时,她被白绫绕脖,绝望朦胧之际听到了有关于她身份的一则秘闻——她竟是当今开国皇帝,明武帝之女!
当今嚣张跋扈的四公主,是萧氏女儿?!
怪不得,怪不得。
她就说沈册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她这么有脑子的后代。
想通一切,沈四娘闭了眼,她想,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了。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想方设法去认回亲生父亲,然后保住林小娘,远离沈册一家,再也不做那见不得人的诗囊。
许是上天怜悯,沈四娘忽然感觉腹中疼痛难耐,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明武十三年。
也就是为了庆祝沈册博得明武帝青眼相看,提拔为从六品大理寺断丞,赐御膳合家赏菜那日。也是这一日,她做了一首令她和林小娘此后人生万劫不复的诗。
沈四娘顾不得肚子里的饥饿腹痛之感,疯狂回忆着前世今日。
她记得沈册是在长安西坊,为一个寡妇翻案,被微服私访,与民同乐共度元宵佳节……
这个时候她去,能遇到明武帝!
沈四娘看着西斜的太阳,当即拔腿就跑,生怕自己错过了明武帝。
不然以她现在的身份,穷其一生恐怕也见不了明武帝一面。
于是,就有了以下场景发生。
刚到西坊,下了马车的明武帝满面诧异看着眼前面黄肌瘦,穿着粗布麻衫,灰头土脸,仿佛在泥地里打过滚儿的小豆丁,“你说你是朕的女儿?”
人在车中坐,娃从天上来。
这么一个小娃娃,怎么还学会说谎了?
他三个男仔,一个女娃,都在宫里好好待着呢。这突发奇想出来微服私访,怎么就多出来一个女儿?
沈四娘瞪着圆眼,伸出小手扒拉住亲生父亲的衣摆,语气稚嫩但清晰有条理,“窝现在的父亲是沈册,他夫人说漏了嘴,皇宫里那个不是你的女额。”
“你女额被人调换啦!”沈四娘再次重复,“窝才是你女额!”
明武帝左右两侧的侍卫表情变了。方才是他们疏忽,只顾着防大人,轻视了这膝盖高的小孩,让她近了陛下的身。
左边侍卫险些就要拔出剑指着面前口出狂言的豆丁,“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沈四娘才不管旁人如何表情,她只盯着明武帝看。甭管明武帝是否信了自己说的话,总归诱使他去查一遭就行了。她不信萧氏那样自私自利的人会无缘无故攀附旁人是她的亲女!
明武帝神情微变,脑子里已然想了无数阴谋之事。可,子嗣事关重大,皇家血脉觉不能被混淆。
明武帝自认身为马上皇帝,身手不凡,不会被一个还没到他膝盖的小豆丁害到。大手一挥,命侍卫收起剑,自己亲自抱起地上的小豆丁,决定回宫细查。
前脚刚进马车,松了一口气的沈四娘手脚一软,眼睛一翻,脑袋一歪,晕倒在明武帝肩头。
之后种种不得而知。
只道再次醒来,她躺在了一处宽大柔软的床榻上,周边是一片明黄。不用想便知是在皇宫之中,而这处处明黄之色,定然是在距离明武帝最近的宫殿。
沈四娘正想爬起来看看是什么情况时,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白若凝脂的芊芊细手。
偏头看去,是一位身穿着淡雅青色宫装,头上不戴半根珠钗,只简单挽发,清丽脱俗,春风自叹不如的绰约女子。
她眼底似乎含着水光,轻柔捞起了沈四娘,“幺儿,你总算醒来了。”
沈四娘脑袋宕机,转不过来弯儿,没明白这女子是在喊谁。
床榻边立着的嬷嬷递上一杯温热的白水,心疼的开口劝说,“娘娘,公主应该是口渴了,同公主喂点水吧,可别再哭了。”
被称为娘娘的女子眼角划过一滴泪,似乎是怕怀里的孩子瞧见,赶忙回头,一手接过了茶杯,用羹匙舀出一小口,轻轻吹气,递到沈四娘嘴边,轻“啊——”了一声。
沈四娘心中一动,下意识张嘴,连喝了四五口水,才有力气说话,“泥素……窝亲娘吗?”
女子顿时绷不住表情,泪水涟涟,手一抖将茶盏打碎,将沈四娘再次拥入怀中。
“我苦命的幺儿啊,是娘对不起,竟然没发现你被调包了……是娘对不起你……”
女子说话颠三倒四,沈四娘努力顺了顺时间线才听明白。
马上皇帝明武帝收复幽云十六州后,各地备受战乱侵扰的百姓修整土地,种田勉强得到和平生活。
明武十年,底层出身的明武帝深知高堂之上无法得知具体民情,不顾朝臣劝阻,携妃子和部分大臣外出巡游,走到哪儿就整治哪儿,雷厉风行的铁血手段招惹了前朝权贵大族。
贵族倾半数家财,集结了八千人马,等明武帝一到郡守府就当场斩杀,夺其皇位。当时明武帝恰巧从郡守府出去歼灭一伙为非作歹的匪徒,于他们错过。
只苦了妃子淑妃怀孕七月,惊吓之余随着辽西萧郡守之女萧意岚从后门暗道逃去,一路逃到一处私宅,回家探亲且怀胎九月的萧意岚羊水破了,要生了。
淑妃眼看着一盆盆血水从屋中抬出,腹部一痛,跌坐在地,孩子竟然也要出生。
两者生子撞到一起,人手不够用,便直接进了同一间屋子,一左一右,哭喊着将孩子生了出来。
淑妃体弱多病,孩子刚冒出头来就晕过去了,剩下的全靠跟在身边的陈嬷嬷尽心,将孩子拔了出来。
之后也来不及看孩子,拜托醒着的萧意岚照顾,自己就出去烧热水寻吃食给淑妃,这一不注意,就被鬼迷心窍的萧意岚换了孩子……
说来可笑,堂堂皇室公主就这般轻松的被郡守之女替换了。
可怜淑妃毫不知情,把萧意岚看作同患难的手帕之交,安全之后,央着明武帝提携着萧意岚夫君,沈册,回到了长安做一个七品官。
淑妃泪流涕下,“我把那狼心狗肺,胆大包天之女生下的东西如珠似宝的呵护着,她却如此虐待我的孩儿,连口饱饭也不给吃,生生饿的腹部疼晕过去,亏空了身子!”
“幺儿放心,娘一定会报了这个仇,断不让你平白无故受了这遭罪!”
一旁的嬷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的满脸泪,跪在了床榻边,“娘娘,都怨老奴,当初要是老奴再多上点心,就不会出现如此荒谬之事了……”
沈四娘了然,原来这人就是接生自己的陈嬷嬷。
她用力抬起手,想要擦拭淑妃脸上的泪水,“不怪娘……”
闻此言,淑妃更是哭的无法自抑,最后还是远在主殿大发雷霆之怒的明武帝听到动静赶来,命淑妃不要哭了,再哭就离开正阳殿,不得见亲女,方才止住了泪水。
沈四娘饿的前胸贴后背,此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巴巴看着明武帝。
明亮的双目在干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明武帝心中再次一痛,怒吼着让御膳房煨着的金丝燕窝粥赶紧端上来,亲自喂了被掉包的女儿用了小半碗后,看着她骨瘦如柴的身躯,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他是自幼饿过来的,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更明白饿的腹部疼晕了是多大的痛楚,内心恨不得把沈册一家人挫骨扬灰。
瞧着女儿再次睡过去,明武帝一把提起淑妃出了正阳殿。
“你莫要去打扰幺儿休息,一切都等她养好身体再说。”明武帝絮絮叨叨叮嘱,生怕这水做的淑妃把自己刚寻回来的女儿用泪水淹死。
淑妃胸腔中的滔天怒火压不住,她神情有些癫狂,拽住明武帝胳膊,泣血涟如,“陛下,臣妾要萧意岚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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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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