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辞同他不紧不慢走进甬长门洞,突然顿步道:“下着大雪,却连伞也不替客人撑一把,你的主子就教你这种规矩吗?”
康释忍一口气,收剑从堆满雪的无人摊子上翻出一把纸伞,黑着脸顶指一撑。
顾见辞观赏街道两侧的凄冷,面无表情点评:“人烟寂灭,瞧瞧你家大皇子把无辜的百姓们吓成什么样子了。本王已经等不及把这罗海城划为治下,一整城貌风纪了。”
百姓们落荒而逃,闭门不出。怕的还不是被城破屠杀,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康释舔牙根,停在帅府前伞一丢,请去明厅,“冀王殿下当心乐极生悲,别忘了自己现下身在何处。”
顾见辞过天井,穿抄手游廊,迎面入明厅看到正抓羊肉烤碳盆的宇文铎,目光相交,各自笑容体面。
宇文铎从罗汉床上大踏步迈下赤脚踩花砖,抬臂就给了他个拥抱,爽朗撞肩,握手拉到摆着硕大烤全羊的几侧落座,“你来得可真是时候,最好的羊腿还剩一条。”
明厅空空荡荡无第二个人。
宇文铎接着啃他的羊棒骨,一身松袍披外裳休闲自在,吮指:“说起来咱俩也不熟,但却有很多相似之处。”
顾见辞扯了条羊腿,慢条斯理撕肉嚼,“比如?”
宇文铎不假思索:“我有爹。”
顾见辞点头:“我也有。”
宇文铎:“我有弟弟。”
顾见辞:“我有大哥。”
宇文铎:“我弟弟想踩死我,抢我皇位。”
顾见辞:“我想弄死大哥,夺他皇位。”
宇文铎:“我爹英明神武偏心我弟。”
顾见辞:“我爹软弱无能偏心我。”
宇文铎棒骨直敲桌子,痛心疾首:“我说你们当弟弟的就不能老实点么,怎么什么都要抢!父母的东西本来就该是我们独占的,是你们插足破坏了这个家,有口肉汤喝不错了,竟还想来抢整口锅,多没脸没皮啊?你不觉得自己卑劣吗?”
顾见辞不然,举目赏雪:“要怪只能怪做爹娘的贪得无厌,张嘴闭嘴子孙绕膝,多子多福。却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又狗屁不通。公平做不到,爱给不了,放任厮杀,助纣为虐,养出来什么卑劣东西都不足为奇。”
宇文铎眯着眼:“话不投机,谈谈别的吧。”
宇文铎:“我忙着回勐川打弟弟,想放你一马,罗海城你拿走回羚都交差。若干年后,你我顶峰再会,两军对垒,你被我一刀捅死,我驱军过河杀到你大焉羚都。而后天下一统,万民归心,我大方点替你撰个碑文,上写这人领兵还行,但比开国皇帝差点意思。”
顾见辞颔首:“梦做的很好,我凭什么要放你回勐川。”
宇文铎从几下摸出垫桌脚的蓝皮册:“兹州薛家的账本,想不想看看?”
随手一翻:“你猜猜他们大批从灵屏国购买战马,是钱太多了良心发现想促进一下两国贸易市场繁荣,还是想骑马去羚都转一圈瞧瞧你爹的龙椅长什么样子?”
笑晏晏支肘:“不光我有家务事要处理吧冀王殿下?”
顾见辞接过账本平静翻看,"大皇子如此贴心,我也有一件礼物送你。"
他探袖招手,小心护着似怕风雪吹坏了。
宇文铎利落一推搁着烤全羊的床几,倾身。
那一只骨肉匀称的手,就那么公然翻出闪光的黑铁弩箭,灵蛇般刺穿他肋下皮肉,正覆那伤势未愈的地方,箭头丝丝入肉。
宇文铎模糊视线之内,只见那只手施力一拧,用力一拔带出碎肉无数。
他闷叫一声仰倒下去,康释顷刻间闪出。
“退下!”宇文铎挥手。
顾见辞桃花眼点点噙笑,“急什么,避开了要害又死不了人。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宇文铎撑着根雕凭几直起身,扯开一瓶金疮药随便洒在血洞上,眼也不抬:“看来咱们还有别的相似之处可以聊。那个女人我第一次见她,就刻骨铭心的痛。”
顾见辞看着即将熄灭的太阳:“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弃城逃跑。”
宇文铎投来目光。
顾见辞愉悦勾唇:“哦,忘了告诉你,天黑之前我要回营,不然她会不放心,吃不下晚饭。你就不用担心了,这几天只用狼狈逃命就行了,饿几顿马跑得也快。”
宇文铎咬着后槽牙,轻嗤:“谁问你了。”
顾见辞古井无波,懒懒摆手:“你的碑文我没什么兴趣写,留给你那位二弟如何。”
宇文铎脸一黑,扶着康释去的头也不回。
天黑月昏,家家闭户。
马踏碎雪,落下一地狼藉,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孙启明攻进帅府,步步疾行,见围着炭盆烤手的顾见辞,大石落地又禁不住发问:“殿下为何要放宇文铎回勐川。”
“大辽内廷不能太闲。”
顾见辞落下一句话,接过近卫拉来的一匹战马,出城过河而去。
*
“前线还没有消息吗?”
“能不能再探再报?”
天太冷,晚饭却不能多热浪费柴火。
黑甲劝:“姑娘就先吃吧,这么冷的天,不补补热量怎么能扛过长夜。”
谢君凝口中应承了,叫他忙去,却提灯掀开了帐篷,打算再去找苏樾问问,前线可是遇到了坎坷,需不需要支援。
一手提灯,一手拎着些衣摆。
低头看,一只靴子几乎全被埋进雪里了。
体温一融,里头袜子都有些洇湿。
她正心不在焉,忽见颀长影子投在雪地上。
抬头烟火撞星辰,鳞甲在夜里浓墨漆黑,只有被雪地月光反射出一点点星芒。离得近了隐能感受到,密密嵌连的盔甲罅隙里,那一点点雪水化开的凛冽铁腥气。
“湿了吧。”
“别动,我抱你回去。”
风雪迷人眼,铁甲冰寒,顾见辞怕冻着她,伸手替她将狐裘裹紧了些,单手掐住腰肢一提,另一只手顺势就裹住了她腿弯。
灯一颠滑手灭了,谢君凝从狐裘里探出双手,替他捂了捂脸,昏暗中看不清五官,她只能看到他流畅下颌跟薄色一抿的唇。
她掌心温度高。
把他脸上落得几片雪霜花都暖化了。
软得无处使力,暖得令人生贪。
几丝雪水痒在樱色唇上,顾见辞舔舐了一下。
谢君凝“嘶”了一声,缩回手:“你咬我干什么?”
他屈膝顶开毡帘,将她放回牙床上坐,淡然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大手脱下她湿了的靴子,扒了那雪白袜套。
谢君凝反应过来,动了动圆润脚趾。
投眼示意他松开。
顾见辞扣住她脚踝,扯来炭盆:“驱驱湿寒。”
他捧着她双脚,那般波澜不生。
谢君凝有意跟他僵持似的,四目相对,一横心一扬眉,既有刀兵相交,又生绵绵缱绻。
悄无声息掐了把掌心。
她挣开脚踝,点水般踢了他护心甲一下。
“把这冰疙瘩换了,回来吃饭。”
那船白慢条斯理缩回了被子下,牙床四角挽着大把鲛纱碎碎银珠,她侧在枕头上看他,四肢舒展自在,身上压着雪白狐裘,墨发如潮水直要淹了半个榻。
黑白二色,只唇上杂了那一星红。
宛如落了妃泪的湘竹,直撞人心魄。
顾见辞复又想起了那雪白的孔雀,深深在她脸上烙了一眼,笑却温和,起身就当着她面把甲胄一一卸下挂起。
这本就是他从前用的大帐。
无不熟悉。
谢君凝看着他不掌眼的从那分门别类的柜子里,扯来里袍、外袍、玉带、大氅、护腕、鞋袜,心里莫名一阵古怪。
好似唐突闯进了陌生人的寝阁。
颇不自然的别开脸,还把床帐给打散了。
屏风后顾见辞热水净手,挑来鲛纱推她微弓的后背,“起来,试试合不合脚。”
一对绵羊毛钩的厚袜子,柔软透气。
谢君凝靠着床帐,抬膝踩了两下床沿,顾见辞掌住她脚踝,套上一双略大的蒲鞋,“先这么穿着,还压着两张鹿皮,明天叫人做了靴子送过来。”
她心事微动,抬头对上他眼睛。
又飞快移开。
“饿了。”
那几分刻意遮掩的局促,被他尽收眼底,又被他低眼藏笑刻意忽略。
顾见辞牵住她的手,“吃饭。”
清淡的两个素炒并糖醋肉一碟、扣碗四样、蜜枣小粥两份、细面馒头一盘,热气与烟火气很快就淹没了方才那一点局促。
谢君凝执着竹箸,偏头说:“前头打仗顺利吗?”
顾见辞温了一点儿掺着杨梅的黄酒,冰裂纹小盅里漾出醇甜。“孙将军在追击辽军,此战大捷局势已定,不会有意外。”
谢君凝自知酒量平平,一般不贪杯,但天冷小酌几杯确实暖胃助眠。她浅尝了一盅,被杨梅的清口钓上,眯着眼又多饮了两盅。
打了个哈欠,丢下竹箸。
“你醉了,阿凝。”
顾见辞伸手过去扶她往牙床上,捡起被她遗落的蒲鞋仔细摆在床前,谢君凝已经钻进了被子里,眼眸似阖非阖。
他看着她,“我有些冷。”用冰凉的手探进被子里,试探捉她的手。
谢君凝一把扣住他手指,拉出去,塞进枕头下取暖。
不甚清醒咕哝:“仗打完我也该走了。”
顾见辞眼神微深,从枕头下寸寸拿出手,一捏她薰红脸颊:“走之前,你会给我答案吗?”
谢君凝未答,已昏昏睡去。
他长久注视她,临走之前在她耳尖落下了一吻,咬字幽遂:“不要让我失望,阿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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