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面陛下还赏脸吗?”
她轻“唔”气息不匀,推搡了他一下。
顾见辞抬指抚她绯红脸颊,宠笑:“怎能不呢,明日就给朕送过去。”
*
次日宫人们新奇挤满了门窗。
御膳房掌勺大厨手忙脚乱,眼见谢君凝调料信手拈来,盐多了补糖,糖多了补盐,痛心疾首:“要不娘娘欺回君呢。”
谢君凝看着他献上的汤明汁鲜,葱白蛋饼金软的阳春面,再打量自己手里这碗汤黑面青,蛋黄碎成沫的劣品,忖着往里补加个两大勺香油。
本来只是齁咸,香油加多了又苦又咸——
掌勺阻拦不及,放弃拯救的双手平胸下压。
扑通给跪了,两行老泪如宽面:“只求娘娘一条,出了个门,千万别告诉陛下您的师父是谁。”
谢君凝答应“放心”,示意他起来。
迈出门槛,将一旁单盛出来一小碟汤端起,端庄和善:“有人想替陛下先享受下吗?”
宫人们轰然鸟兽散。
“少主上次不还发挥挺好的吗?”小香不解嘀咕,接过来降香黄檀饕餮纹小食盒,跟她往御书房走,踩上黛青光润的金砖。
谢君凝停在龙柱前止步,叫吉春通传。
有个道理忘了说,会做饭等于要给他做一辈子饭。
“这么冷的天,娘娘怎能站在外头等呢。”吉春忙挑帘请她入外间,急走通禀,转眼就过来请她入内。
开食盒,昂贵的景泰蓝碗里漂浮着厚厚一层香油,散发着浓浓的“致命”诱惑。
顾见辞看着她递过来的筷子,挑了挑:“要不要分你一半?”
“臣妾吃过了。”谢君凝笑吟吟执勺,给他淋上均匀的汤汁。
帕子都准备好了,就等他吐出来。
却只见那双手稳得滴水不漏,刀削斧凿的俊美一张脸面不改色,她咬唇,不死心端起那一小碟面汤,却见他正舀碗里面汤送入口中。
谢君凝泄劲罢了手,算你厉害。
面上温柔盈盈的执起手帕,轻轻替他擦拭眉眼细汗,眼神示意小香赶紧把剩下的半碗毒汤端下去,生怕下一秒,他就要举勺邀请自己一起享用。
柔荑被他抓住,顾见辞挪了个位置给她坐过来,“这是朕第一次吃家里人亲手做的面,虽然味道有待改善,但朕很高兴阿凝。”
“听说每个孩子,在生辰当天都会收到母亲亲手做的一碗长寿面,朕从没收到过,但今天一笔勾销了。”
谢君凝忽想起他似乎生母早亡。
收敛了神色,轻轻说:“今年陛下生辰日不在京中,来年万寿节,臣妾给你做长寿面好不好。”
掩唇咳,“争取比这碗阳春面做的好吃。”
顾见辞饮酽茶清口,温润眸光落在她脸上片刻,凝着星河若许点头说:“好。”
谢君凝险些溺进去,起身行礼,“陛下接着劳政吧,臣妾告退回含元殿等你用晚膳。”
“往后你来御书房出入照旧自由。”
顾见辞与她对视一眼,谢君凝一怔。
顾见辞招手,将新写好的帖子塞进她手心,温声道:“去吧,朕今天清闲,再召见个臣子就回去陪你。”
谢君凝弯出感动明媚的笑颜,点头离开。
她迈出门槛,脸上笑意即刻消失。
“你觉不觉得皇帝有些不对劲?”谢君凝攥了一把小香的手,回看。
小香脸上慌乱,“奴婢……好像没看出来。”
“从兹州一路杀到羚都,大权独揽压的那些旧臣战战兢兢,他哪里是如此好说话的人。即便是我受了伤,他想着哄上几分,也断不会在朝政上让步。如今却屡屡纵容……”
谢君凝颦眉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小香目光扫过她的忧忡,沉默不语低着头,一路内心煎熬挣扎。
回到含元殿,关上内殿的门。
谢君凝方才展开顾见辞塞给她的字帖细看有没有什么玄机,冷不丁,一侧小香兀的跪了下来,犯错般眼含愧疚。
“对不起少主,我骗了你。”
谢君凝垂眼,“什么事起来说吧。”
“不!”小香固执着不肯挪动,攥手咬牙,一口气说:“那天看到少主身受重伤,我实在忍不住拿刀行刺了狗皇帝。他被我捅了一刀,如今伤还没好。”
难怪他总不肯让她得手,沐浴时也穿着中衣,原来是遮掩身上伤口。
谢君凝静道:“你也是护我心切,我不会怪你。”
“后来狗皇帝拿你的伤势诈我,我、我……”小香忐忑不安,“他逼问我你去祭奠的石坟是谁的,我向他说出了堡主跟夫人已经仙去多年的事。”
难怪她一直等他询问,他却迟迟不问。
谢君凝脑海轰然炸开,万千思绪纷纷扰扰袭来,她撑不住有些踉跄。
小香急忙站起来扶她坐下,“少主,我知道你不想让他知道堡主跟夫人已死的事,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啊?你为什么慌成这样。”
谢君凝面如白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顾见辞绝对会继续追查下去爹娘的死因。倘或如此,他定要查出当年谢家堡向辽国走私军铁一案。
若是就此止住还好,倘若他要继续再深挖。
不——
谢君凝扶了圈椅急欲起身,崴脚牵动了伤,她却根本顾不上疼。
没时间了,她最好能主动找他坦白,祈求他住手不要再继续探查下去。
在小香快哭了的搀扶中,她咬紧牙关:“扶我回御书房。”
*
大理寺卿带着卷宗求见,跪地道:“此案当年是先帝做主了结的,因此卷宗不全,且留下来的也全是空白。”
“臣只记得,当年是地方上查封了百里镖局一批往辽国的商货实为军铁,后将此事层层上报,最终落到了刑部手里。”
顾见辞寒道:“百里镖局走私与谢家堡何干?”
大理寺卿被龙眸一扫,额生热汗,“这……百里镖局乃受谢家堡庇护。”
顾见辞冷谯:“谢家堡统管江湖事务,百里镖局干的是走南闯北的生意,受其庇护再正常不过,如何能轻易判断这批军铁是出自谢家堡手笔。”
“陛下有所不知,百里镖局就是谢家堡名下的私产。早些年经营不善眼看要没落,便是由谢家堡出资给盘活了起来。每年年尾百里镖局都会将账本送去谢家堡,这点当年已经查证。”
“既已查证,为何没派人向谢家堡查办?”顾见辞问出去这句话,已经想到了什么,突然眉峰一寒。
还用想吗?
卷宗为何会缺失空白?
她又为何要入宫自缚?
“你下去吧。”
大理寺卿怔愣片刻,“那此案可要重启?”
顾见辞心中如百蚁噬心,“等朕传召。”
大理寺卿眼见那戾气一点点自上位蔓延,几乎要淹没整个御书房,急忙爬起来。两股战战消失不见。
吉春与他擦身,急匆匆:“陛下,贤妃她突然跪在外头,说要请罪。奴才问是什么罪犯得着这么着,她又不肯说,您可快去看看吧。”
她如今什么身子骨,他再清楚不过。
顾见辞将卷宗丢进书画缸,大步迈过门槛,玄墨浓黑的龙袍,罩纱纹绣金辉日月,他打量她跪在红柱前,单薄影子投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声音微喑道:“起来,跟朕进御书房。”
谢君凝抬头仰看他,缓缓端裙起身。小香焦急要搀扶她,却听顾见辞落下一句:“旁人一概不许进来。”
他走得快,背影挺拔威严中却透露着几分浮躁,像房脊上被风雨惹怒的獬豸。
她放裙摆挡住脚踝,步子略有虚浮,尽力吐息缓解疼痛,探手撩起毡帘。
“唔——”
身形一晃,跌靠在门板上连被他扯着转了两番身子,仿佛被狂风暴雨劫掠了一遍口舌,她半晌扶在雕花门卡子花上,惊魂未定的捂胸才反应过来。
却看他简直阴晴不定到入魔,一晌按着她吮吻,一晌又突然背着她直立在黄绫玉案前,单手攥拳搁叩。
谢君凝心下被闹得更是一团浆糊。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查到了什么,更不知道他查到了什么地步。
她抬手蹭了一下被亲糊的口脂,端正跪在了他背后,放细声说:“臣妾来给陛下请罪,有件旧事,我不敢一直欺君。”
顾见辞头疼欲裂。
吐出一个字“讲”。
谢君凝盘算着,逐一道:“六年前,我答应嫁给陛下,可却三心二意入宫嫁给先帝为妃,我对不起陛下。”
她跪在丝织地毯上,不安的攥住了他大袖扯了扯。
顾见辞不曾回头:“接着讲。”
他好似是知道了一些,可知道多少,谢君凝实在探不出来。她硬着头皮,哀哀低眼:“我也不想对不起陛下,都是你父皇逼我的。”
他缓缓回眸,轻托起她下颌,一字一句逼问:“他如何逼你的?”
谢君凝感受到热度自他掌心传递,轻颤:“他冤枉谢家堡向辽国走私军铁,通敌卖国。他说只要我嫁给他,此事便一笔勾销。”
“他逼着我对你出口中伤,在你闯进宫后,狠心将你拒之门外。”
“他拆散我们还不满足,他还要谢家堡做他的手眼成为他的爪牙,替他监视不听话的地方官员,特别是远在兹州的陛下。”
“他早被女色掏空了身体,不能人道。却日夜对我严防死守,不准我多看别的男人一眼,哪怕是个太监。”
“他更不许我再见到你,他要我们反目成仇。还要故意暴露给你知道,是我令谢家堡一直在兹州潜伏监视你,好敲打你安分守己。”
“他懦弱怕死又多疑残忍,他抢走别的女人刚刚降生的孩子,让他们骨肉分离。逼着我同他一起将幼婴抚养成人,说这叫天伦之乐。可他根本就不爱孩子,他只是爱看我抱着孩子不能反抗他的困境与无力。”
她说着腰背瘫软,喉中如塞了一团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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