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不要了?”
地上零零散散几本医书,被叶无声整齐地叠起,递到她手里。
似有若无的药香,带着淡淡的柔和的木头味道,撺掇出记忆中熟悉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多谢师……叶少卿。”
叶灼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怀里捧的仿佛不是书,而是块烫手山芋。道过谢,活像逃命似地匆匆忙忙跑开。
叶无声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多待一阵,他是会吃了她么?
竹苑在偏殿的一处竹林前,鸟语花香,景致清幽。
踩着最后一声课钟,叶灼随意找个位置坐下。
打量了一周,学子们大都备好了课本,各自说着小话。只见几张熟面孔聚集在廊前,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许昭昭一伙人在打地牛。
小小的地牛一转,地面刮蹭出火光。那火光“吱溜”一声窜得老高,许昭昭带头抽绳,木质椎体旋得飞快,笑声几乎能穿透耳膜。
叶灼翻了个白眼,“幼稚。”
地牛有什么好玩的?又不是甚的稀罕玩意,她打从六岁起就不玩了。
只听得两声轻咳,几人匆忙归位。花白胡子老头踱步进了门。
“这堂课,我们接着讲《本草》。”
摊开课本,叶灼想起来,此人是领她入门的沈拓沈博士,太医署的医科博士。
她当丫鬟扫地时,博士集合议事,曾窝在一旁偷偷观察过。太医署四博士中,她对这位白胡子老头印象尤为深刻。
因他和人讲话老是眯着眼,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总好像看不清似的。经过一番无聊的观察,叶灼合理怀疑——他是个觑觑眼。
果不其然,沈拓慢悠悠上讲坛,从怀中揣出来只叆叇。用袖口擦拭镜面,又吹了吹,开始摇头晃脑地读。
“云母味甘平,主身皮死肌,中风寒热,安五脏,益子精……”
他说一句,学子们念一句,还要跟着一起摇头晃脑。叶灼觉得有点儿好玩,这样读书是会把知识摇进脑子里么?
跟着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她觉得脑袋瓜都要被摇匀了。于是暂停下来,随手将带来的几本书翻了翻。
《本草》《素问》《明堂经》……这些都是早年间,师父让她原封不动背过的。
叶灼从小被放养大,一直不懂得生活上其他事师父不闻不问,为何独独对她学医抓得紧。他离开这三年间,自己虽然医术没长进多少,但还时不时会做背书卡壳、抄书抄到手麻的噩梦。
不过师父是太常寺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太医署呢?适才跑得紧,竟然都没想到这一点。医科诸事素日由沈博士与学官料理,今日也并未听说有人来视察。
莫非……
“主补肺下气,补中坚肌,除邪气,安精神。”沈拓突然顿住。
“叶灼!”
戒尺狠狠敲在桌上,“老夫适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哪儿?”叶灼从椅子上跳起,搓着手指吞吞吐吐,“讲到《本草》,《本草》……”
“用得着你说?”又是猛地一敲,震得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老夫问你,芒硝性味如何,归属何经?”
叶灼愣了愣,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硝石味苦寒,生山谷。治五脏积热,胃胀闭,推陈致新,除邪气。”顿了顿,“至于归经么,当属心、脾、肺三经。”
沈拓眼睛微微眯起,“那你便解释一下,为何归属这三经?”
“因其清热解毒,可清心火,入心经;其利水泻下,可除积滞,入脾经;又因其清肺热,理气化痰湿,入肺经。”
沈拓微微一怔,眼珠子转了一转。难道这丫头适才听了课?可瞧她稀里糊涂的样子,分明是在神游。
“老夫再问你,”他捋了捋长胡须,“丹砂色赤主心,药如麦冬、远志之辈,亦治心之药,而色不赤,何也?”
稍稍升了点难度,周围同窗窃窃私语起来。
许昭昭在座暗暗叫好,殊不知相比死的课本知识,这种需要带脑子的活问题,反而难不倒她。
“回博士,”思考一阵,叶灼道,“依弟子之见,用药论性而不论形。形色法象固然值得参考,但若要溯其本源,四气五味才是药物之根本。丹砂色赤主火,入心经,而麦冬养阴润肺、远志安神理肾,其性味决定其归经。若要按五行颜色来看,龙胆色蓝紫,却归肝、胆二经;马齿苋五色俱全,当是“五脏具补”,却归属肝与大肠经。这,又当作何解释呢?”
沈拓胡须抖了抖。不料抛出去一问,反让她举一反三上了?非叫他抓住尾巴不可。
“叶灼,你入门晚,在座学子进度比你快上一截,姑且在认真听讲。你既有心向学,为何适才却不听课?”
“弟子不听,是因为……”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弟子都会了。”
“都会了?”沈拓将戒尺一撂,额头挤出一道道褶子。
四下噤了声,同窗们纷纷看向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只差把“完蛋”二字写在脸上。叶灼有点儿茫然,是她说错什么话了么?
眼见沈拓五官全都皱在一起,好像颗皱巴巴的核桃,随时要爆裂开来。以前逛市井小摊,那种西戎来的皱皮核桃,就是这样红光光、油亮亮的,顶老又皮薄。
尽管叶灼鼓着腮帮子,用力不笑出声,嘴角还是禁不住漏了气。
沈拓见状,几乎要吹胡子瞪眼:“好,既然你都会了,不需要老夫教,今日老夫便不讲这课。你给我把《本草》从头到尾背一遍,背不完不许放课!”
他说着,将戒尺用力在桌板上敲几下,“手伸出来。背错一个字,老夫便打你一下。”
本是想刁难这丫头,让她长一长记性。须知整整五十二卷《本草》,连他也未必能背得一字不差,就算这丫头是叶少卿之徒,能有天大的本事不成?
不料叶灼清了清嗓,竟真的从头背起来。
从玉泉背到麻蕡、从雄黄背到葛根,流利得不得了。
那一字一句就好像深深镌刻脑子里,形成了肌肉记忆般,源源不断从她口中涌出,丝毫不需要思考时间。
沈拓举着叆叇,对着书本斟字逐句检查,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学子们听得昏昏欲睡,半个时辰过去,仍没有见停下。她的手却是一下板子也没挨,抻在半空都麻了。
良久,沈拓合上课本,道:“你坐下吧。”
叶灼心中奇怪,怎的就坐下了?她还没背完呢。
“我们才学到卷上,”前桌同窗翻书的手快要冒烟,“你这都快背到卷下了……”
沈拓捋着胡须上座,讲起大道理:“诸位学子,有道是温故而知新,要想入门学医,《本草》不过是百草药理之根基。光会背还不行,需懂得何谓‘根深本固’。治学者,理应尊师重道、虚心求教,才能有所长进。”
说罢,瞥了瞥叶灼这边,“叶灼,你可明白其中道理?”
“明……明白。谢博士教诲。”
她虽然听不太懂话里的意思,大体听出是句说教。瞧着周围学子的反应,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沈拓捋着胡子点点头,“既如此,你回去且将《本草》抄个两遍,或能从中得出些许心得。”
“啊?!”叶灼一口气差点儿没背过去。
“怎么,你不愿?”
“……弟子不敢。”
她恹恹地坐下。原本昨晚就没睡好,一想到要抄书,顿觉更闹心了。
那些枯燥的医学药理,从沈博士嘴里蹦出来,就像是寺院里的和尚念经。而自己也成了众多小和尚、小尼姑里的一个,只会跟着晃脑袋敲木鱼。
左耳进、右耳出。昏昏沉沉,一直到放课钟响起。
经过桐湖的时候,卫知瑶正好从兰苑里出来。见叶灼揉揉脖子、揉揉屁股,好像干了什么重活似的,不由得问:“你莫不是又与人干架了?”
“瑶姐姐,你快甭提了。”叶灼垂头丧气道,“我今日点儿背得很。摊上麻烦不说,丢人还丢大发了。”
“适才放课,我听闻有学子惹得沈博士差点儿罢课,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叶灼干笑两声。医科的消息,竟然这么快就传到咒禁科了么?
卫知瑶瞧着她道:“怎么回事?”
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叶灼想了想,干脆拉她坐在桐湖边上的大石头。
从她遇见师父,到如何惹沈博士生气、又是如何如坐针毡地度过这一节课……总结了一遍,左右实在想不明白。
她到底哪里得罪了沈博士?
“你呀。”卫知瑶轻点她额头,“亏得叶少卿引你进来,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你把沈博士没教的东西说完,又公然顶撞他,不是存心挑衅么?”
“啊?我没有存心呀。”叶灼挠挠头,一下便不明白了。
“我知道,”卫知瑶握上她的手,“你是实话实说。可沈博士再怎么说,好歹是太医署的医科博士。作为你的师长,多少要给他点面子。这才第一堂课,又是差点迟到、又是开小差的,单单印象就已经不好了。”
叶灼心道坏了。若是这般,以后她在太医署日子还怎么过?
“出门在外,光靠一张嘴实诚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心诚。心诚呢,还要讲究因人而施。沈博士叫你起来,自是拿准你不尊重他,乖乖认个错、服个软也就罢了。可他给你台阶你不下,反令他难堪,自然要拿你杀鸡儆猴了。”
叶灼点着脚尖嘟囔,“可现在杀都杀了,能怎么办呢?”
卫知瑶拍拍她肩膀,眨了眨眼:“私下道个歉,赔礼便是。”
“有那么简单?”
“以前很少有人惹沈博士生气。他这个人其实挺好说话的,也就是脸皮薄些,但凡面子给足,一般不会与你计较。”
叶灼迟疑地点头。转念一想,连沈博士都算好说话的,若换做其他博士,岂不是分分钟将她扫地出门?
又想到早上和师父碰头的事,她实在按捺不住。正欲问个究竟,只听得“噗通”一声。
“不好,有人落水了!”
二人闻声转头,湖岸边,学子们纷涌而至。
水花四溅,半个脑袋沉了又浮,正上下扑腾个不停。
丹砂色赤主心,药如麦冬、远志之辈,亦治心之药,而色不赤,何也?——《太医局诸科程文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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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破茧(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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