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蜿蜒,活水流经层叠奇石,注入清池之中。
邵正忠站在廊桥上,头戴龙饰发冠,一身绛红圆袍,身后跟了两个随侍少监。
他一手端着鱼食,另只手撮了一点鱼食,洒到水池里面。
金红色锦鲤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抢光。
邵衍走过来:“父皇。”
邵正忠转头,看到走过来的长子,又撮了一点鱼食。
他面容威严:“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称呼。”
邵衍从善如流:“爹。”
邵正忠面色好了些,鱼食投入池水中,他将鱼食碟子递给身后的少监,掸了掸手:“太妃在寺中可好?”
银丝绣制的蟒袍在日光下泛着光,邵衍面向父亲:“寺庙环境不比宫中,只有两个婢女伺候着,太妃比从前瘦了许多。”
邵正忠双手负后:“寺中清苦,倒是难为她了。”
邵衍俊逸面容闪过一丝迟疑:“太妃的意思是,希望父亲能够想些办法,让太妃回到宫中居住……”
这并不是太妃的原话。
离开寺庙前,丽太妃捏紧帕子,泪眼潸潸:“衍儿,你瞧姑母的手——自从来到寺里,姑母无一日不在挑水抄经,若不是你常来探望,姑母连冬日都挨不过去。姑母命苦,后半生只能在此寺中了此残生。幸好……幸好还有长兄,姑母这心里,也算有个慰藉……”
又道:“从前是我在宫中,长兄在宫外,倒是还有见面的机会;如今长兄成了太上皇,身份多有不便,也不知后半生还能不能等到兄妹团聚的那一天……”
闻弦歌而知雅意,邵衍不是傻子,当然猜得出她的意思。
邵衍身为晚辈,悉心安慰几句,便乘马车回宫了。
邵正忠侧头,声如洪钟:“鱼食不够了,你们两个再去添些。”
两个少监领命,缓缓退下了。
待人都走远,邵正忠问:“衍儿如何想?”
邵衍下颌微压,沉吟了下:“太妃被安置在寺庙,不知陛下作此安排是否有其深意。太妃能否回宫,还是要问过陛下的意思。”
邵正忠负手走下廊桥,水中红鲤倏动,一拥追了上去。
“能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太妃身份敏感罢了。”
邵衍跟上去,走在父亲身边:“既是身份敏感,就更该问过陛下,以免陛下不快。父亲以为如何?”
邵正忠眉目严肃:“就按你说的办吧。”
穿过一道宫门,迈进临华殿正院。邵衍想到什么,道:“对了,孩儿回来时路过侯府,见南临带人在府上,似乎移走了几棵树……”
“什么树?”
“梨花树。”
侯府院中有许多梨花树,种了几十年,每年春天洁白的梨花开遍满院,风一吹,便是一场梨花雪。
早年永安公主极爱梨花,每年春天都会专程来府上观赏,再长大些慢慢便不来了。
邵正忠转身,眉头紧蹙:“那梨花树是你祖父亲手种的,为父跟在你祖父身边,还给这些梨树浇水……明知道这梨树有多重要,他竟然私自便拔!”
“父亲息怒。”邵衍抬手,安抚父亲的背,“许是另有他用,陛下有需,当以陛下为先。”
邵正忠没再说什么。
邵衍收回手:“那太妃回宫之事,父亲准备何时去问?”
邵正忠两颊微动,手捏得紧了:“过两日罢。”
-
得知那小少监没死,长宜情绪好了许多,每天在御膳房送膳时,也会多个盼头,盼望那少监来,像是能带来一些自由似的。
长宜又一次见到了那少监。长宜屏退左右,少监打开食盒,这一次他没再变出什么长宜爱吃的东西,里面空空荡荡,只躺着一枚银色的锦缎香囊。
香囊上面绣了竹纹样式,勒口处用同色的绳线系着,样式干净不失贵气,凑近了还能闻到香囊上散发的淡淡香气。
长宜伸出食指按了按,软的。
她抬头问:“这是……”
少监掩嘴微笑:“世子要您亲自打开瞧呢。”
长宜打开勒口,里面竟是一些粉色白色的花朵,以及掺杂的两色碎瓣。
似是刚摘不久,花瓣还是新鲜的。
长宜眉眼不自觉弯起,唇角放松地上扬。
她困在宫中,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花了。
少监见长宜开心,也跟着开心起来。
“世子说,他想将自己看到的春光送给公主。公主在宫中闲暇无事,可以把这些花瓣制成干花,将春芳留住。”
送给她春光吗。
长宜拈起几片花瓣,放在掌心端详。
花瓣脉络细小而清晰,薄且柔韧,展示着蓬勃的生命力。
透过这些花瓣,她仿佛真的看到了花满枝桠的春天。
长宜微笑抬头,眼里有了亮光。
“谢谢。”她加深笑容,“帮我告诉世子,我很喜欢。”
宫门吱呀一声推开,护卫涌进来,层层守住长乐宫正殿。
大批脚步声涌来,长宜让少监先回去,随后叫来宫女,问:“外面怎么回事?”
以夏:“陛下有令,说是要在院子里栽什么。”
听见是邵钦的命令,长宜脸上浮现冷淡之色:“吵死了,把窗子关上。”
邵钦要在院子里干什么,她并不关心。
以夏把窗子关好,长宜嗅着新鲜花瓣的味道,忽然道:“去取本书来。”
她要把花瓣夹在书页里,说不定书上也会沾上味道,就像书页里开了花。
院外,工人在刘公公带领下走进来,直接将庭院铺的石砖挖开,挖出个很深的土坑。
工人们齐心协力,拖着好大一棵梨花树进院,树根被巨大的棉布包裹着。
到了树坑边上,工人打开包裹树根的布,根须上挂着湿润泥土。一众人在吆喝声中合力将梨树推进坑中。
“好了,好了!”刘公公看着庭院中凭空生出的高大的梨花树,声音提高,“差事干得好,回头重重有赏!”
前院只栽了一棵,刘公公带人到后院去,将剩下的两棵树栽进院子里。
长宜听着外面的响动,没有丝毫波澜,她将花瓣夹了好多在书页中,便如宁惜玉所言,将花瓣制成干花,把春留住。
邵钦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太监。
还未踏进宫门,便可看到红色的宫墙之内,满树洁白绽放,如千枝堆雪。
他唇角挂了笑,跨进宫门,抬眼一望。
正殿的窗子禁闭。
邵钦唇角笑容便在这一眼中渐渐凝结。
侍卫见了邵钦齐齐见礼,邵钦看也未看,提步推开正殿大门。
长宜坐在床上,左手捧了一本书,右手抚着书页,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内容,唇角含着笑意。
锁链自她细腕垂在身上,可她仿佛已经不在意锁链的存在,安静看着手里的书。
邵钦眉头一松,命随侍太监候在殿外,负手走向长宜。
长宜听见声音,知道是邵钦来了,她下意识将书合起放到身侧,坐正身子看向他。
“在看什么?”
邵钦坐在她身前,抓起她的手,倾身为她解开锁链。
他身上的龙涎香侵入她的鼻息,她垂眸,便可看到他棱角凌厉的眉骨。
腕子落到他的手掌中,仿佛一折便会断。
光是他的靠近,长宜就已经浑身不适。她防备地看着邵钦:“陛下又要干什么?”
邵钦解锁的动作一顿。
他自她身前,徐徐直起腰身,看向面前的娇弱女人。
“你觉得呢。”
长宜别过头,不说话。
邵钦将另一只锁链解开,哗啦两声,他将链子扔到床内,对她伸出手。
长宜余光瞧见了,没动。
邵钦不再等她回应,直接打横将她抱起。
长宜蓦地落入男人的怀抱中,他抱得稳,正因为稳,她的肩膀与膝弯被揽得很紧,长宜有种强烈的,被桎梏的感觉,解开了腕上的锁链,她仍然逃不脱他的掌控之中。
邵钦将她抱出殿外,午后日光直直投下来,他把她放下来,一同站在阳光里。
长宜许久没有感受过阳光直射,眼睛一时不适,偏头向旁边避了避。
头上笼下一片阴影。
龙涎香逼近,头顶的光线弱了许多。
长宜转回头,只见邵钦抬起手臂,宽大袖口遮住刺眼光芒,将她笼在臂弯里。
她的视线顺着手臂向上,扫过他绣有暗纹的领口,掠过他修长颈上凸起的喉结,最终落到他凌厉俊美的脸上。
离得近,他的脸近在咫尺,锋利眉眼对上她的乌润眼眸,倒映她姝丽的脸庞。
他的举动太过自然,长宜错开脸,冷淡道:“多谢陛下。”
邵钦放下手臂,负到身后,审视她的表情:“喜欢么?”
喜欢什么?
长宜心中蹙眉,缓缓抬眼,只见红墙金瓦的庭院中,铺满灰白石砖的地面上,凭空生长出一棵洁白的梨花树。
巨大梨花树枝繁叶茂,地上摇落许多白色花瓣,铺了浅浅一层。
风吹起,花瓣浮动,清冽香气扑来,春光悄然而至。
——“陛下有令,说是要在院子里栽什么。”
看到眼前的梨花树,长宜终于知道方才那些人在院子里做了什么。
这扑面而来的,蓬勃鲜活的春意,令枯燥的深宫禁苑终于添了几分生机。
长宜冷淡收回眼,抬手揉了揉腕子,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这梨树活了几十年,只为陛下一己私欲便强行移到宫中,根未扎在这里,便是活又能活几天?”
邵钦眸光闪了一瞬:“树是连根移来,朕命人精心侍弄,断没有活不了的道理。”
“是么。”长宜唇角讽刺地翘起,“树根离开泥土,早已失了水分,便是活过这个春天,来年春天注定是要死的,陛下何必白费力气。”
“你还没有回答朕。”
“回答什么?”
邵钦看着她水润的眸,又问了一次。
“喜欢么?”
“不。”长宜敛起笑容,转身背对邵钦,声音漠然,“不喜欢。”
邵钦望着她瘦削的背影,双眸眯紧了:“既不喜欢,死了又有什么紧要。”
长宜噎住,一口气堵到胸口,她暗中捏紧手指,拂袖入了正殿。
邵钦转身跟上去,拉住她的腕子,将她扯到面前,锐利双眸攫住她:“那侯府呢?朕带你去侯府。”
长宜心下一片窒息,她试图抽回手,却怎么都逃不脱他的桎梏。
她眼底一片厌色:“陛下不必费心思,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过我。”
话说到这里,长宜顿了顿,拧眉看向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
“长宜与陛下之间纵有千般恩怨,如今也该一笔勾销了罢。我已不欠你什么,放过我,不好吗?”
邵钦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手臂紧紧箍住她的纤细腰身,眼眸眯起:“你这辈子都别想。”
他的气息四面八方侵入,长宜只要贴近他,便想起被他进入身体的噩梦,他身上充满危险,她不想沾染也不想靠近。
长宜奋力推开他的胸膛,然而她越是挣扎,邵钦便越不让她脱身。
系在腰间的香囊唰一下掉在地上。
邵钦余光瞥见,当即停止了动作。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银色香囊。
在那一瞬间,长宜连呼吸都停了。
眼见他有要捡起的趋势,长宜先一步俯身捡起香囊,移步侧身背对邵钦,将香囊佩在腰间。
邵钦眼眸眯了眯,大掌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她被迫转身面对邵钦。
他挑起她腰间那枚香囊,狠狠一扯,才打了一半的结生生被他拉开,香囊离开她的腰带,落入邵钦掌中。
长宜大脑嗡嗡作响,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开始发颤。
她勉强抑制自己,才没有抖得很厉害。
邵钦向来敏锐,若这样看下去,他一定会发现什么。
可若是从他手中抢走香囊,则更会触怒邵钦,加大他的怀疑。
邵钦拉开香囊系带,他将香囊口对准掌心,轻轻抖了抖。
粉白色花瓣落下来,鲜嫩柔软的碎瓣躺在他的掌心。
邵钦的视线从掌心花瓣落到长宜脸上,缓缓勾起唇角:“公主不喜欢梨花,却要把梨花佩在身上,倒教朕分不清了。”
长宜喉头微动,呼吸都带着轻微的颤意。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冷淡:“香囊是宫女备来熏衣服的,我并不知道里面都有什么花。”
“是吗。”
邵钦一双狭长眼眸锁住她,修长手指捏住香囊尾端,里面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下来。
二人中间下了一场粉白色的花瓣雨。
他抬脚,御靴轻轻踏上去。
足尖重重碾了几下。
“不喜欢,便不要佩了。”
他收回靴子,被他碾过的花瓣已经成为花泥,有的虽未成泥,却也已被踏得残破不堪。
宁惜玉赠给她的春光,非但没能留住,反而草率地碾碎在这囚笼一样的宫殿里。
这些花瓣碎在地毯上,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邵钦紧盯着她的脸色,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她身子微晃,面色惨白,唇角仍然紧抿,倔强得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邵钦将一切收入眼底,眼眸更加森冷。
他转身,找出一个火折子,随后交到长宜手中。
银白色香囊夹在指间,他将香囊递到她面前。
眼睛盯着她手中的火折子,最终飘落到她脸上。
“烧了它。”
口吻不容置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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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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