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憬来了有一会儿了,没惊动两人,把娄妈妈的话听去了大半,大概明白了清修一事的前因后果。
娄妈妈走了,他仍旧没出声,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女单薄的背影立在风里。
半晌都未动。
她在想什么?
萧淮憬看了一会儿,担心她吹了风病情反复,出声叫她,下一刻,少女泛红的眼眶望了过来。
她身影单薄,风一吹人仿佛就要散去,萧淮憬蓦地有些喉头发紧。
“阿憬?”阮梨珂从悲痛中回过神来。
萧淮憬立马把眼底的沉色抹去,盛满了关切走上前:“姐姐,你哭了……”
阮梨珂吸了下鼻子,还没说话,萧淮憬走到她面前,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轻声道:“姐姐,别哭……”
他伸出手,轻轻地给她擦眼泪。
少年生得鲜眉亮眼,即便放在英俊的成年男子中也足以出挑,但因他脸上常常带着少年的某种天真纯稚,阮梨珂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子。
直到此刻,他挺拔地站在她面前,不低头不弯腰给她擦眼泪,她才惊觉原来他这样高,虽还不敌成年男子,但已经超过她了。
一时间,面前的人和那个躺在横榻上一身伤的病弱少年,两者之间产生了某种割裂。落在她脸上、替她擦拭眼泪的修长手指,也让她感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姐姐,”萧淮憬低低道,“别哭好不好?”
一声“姐姐”,把阮梨珂散乱的思绪打断了,她一下子回过神,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属实多虑,连忙道:“我不哭了,刚才是风迷了眼睛。”
她一边说,一边默默后退了小半步,自己擦眼泪。
萧淮憬收回手,安静地看着她,等她擦完眼泪,他忽然上前一步,在离她很近的位置低下头,哑声道:“姐姐不哭——”
阮梨珂愣住。
他道:“以后我给姐姐遮风。”
阮梨珂呆呆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是片刻,阮梨珂回过神,破涕为笑:“我们阿憬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
萧淮憬笑了笑,含笑望着她,没说话。
少年的目光清澈安静,阮梨珂却忽然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没再欲盖弥彰地默默后退,只好避开视线、垂下目光,却突然瞥见,他的手腕上有伤。
不是之前的旧伤,而是明显的新伤。
阮梨珂顿时有些焦急,一把抓过他的手:“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萧淮憬垂下眼,不说话,要把手收回去。
阮梨珂紧紧捉着他:“到底怎么了?”
萧淮憬抽不出手,只好道:“姐姐把厚衣裳都换给别人了,姐姐你自己怎么办?我想去把衣裳要回来,可是……”
“她们欺负你了是不是?”阮梨珂急了。
“没有。”萧淮憬道,“就是……推了我一下。”
阮梨珂握着他的手没说话,胸口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色因为怒意泛起了红。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拉着萧淮憬去找那些人,让她们给他赔礼道歉。
她要帮他出气!
可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处境,根本就做不了这些。
一种深刻的无力涌了上来,阮梨珂紧紧抿着唇,咬住了最后一点力气——就算是为了无辜的阿憬,她也不能被万念俱灰的绝望吞没。
好半晌,阮梨珂才道:“阿憬,你受苦了。”
萧淮憬抬眼看她。
阮梨珂垂着眼没看他,自言自语般,定定说道:“等你的伤再好一点,我就立马送你下山。”
萧淮憬:“……”
他故意把自己弄伤,不是为了听她说这些话。
一个人,在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失望之后,有一段时间一蹶不振,这没什么,可倘若她一味地沉溺其中,把所遭受的欺侮视作理所应当,连愤怒和反抗都忘记了,那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萧淮憬用力,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阮梨珂看向他。
萧淮憬问:“我走了,姐姐怎么办?”
“嗯?”阮梨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走了,我和抱琴能少干一个人的活。”
萧淮憬:“……”
阮梨珂笑出声:“好啦,逗你的啦——你是男孩子,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住在女道观吧?”
的确不能。萧淮憬抿了抿唇道:“可是我走了,姐姐还是会受欺负。”
阮梨珂慢慢收起了笑,微微怔住——他在担心她的将来,哪怕往后天涯陌路,从此再不相逢。
萧淮憬抬眼,认真地看着她:“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
“什么?”阮梨珂被问得一愣,一时竟没转过弯。
但很快,阮梨珂心里一震,同时,迅速蔓延开了一种莫名的紧张——离开道观?她从小连阮家的大门都没出过几回,离开道观能去哪里?去做什么?
混乱的念头伴随着担忧刚一冒出来,没等她深想,喉咙里一阵发痒,她猛地咳嗽起来。
“姐姐。”萧淮憬立马扶住她,“我们先回去吧。”
阮梨珂点点头,不自觉地朝胳膊上看了一眼——他扶着她的手骨节清瘦,却很有力,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
对阮家仍抱有一丝可笑期望的人不止阮梨珂自己,还有抱琴。
她借口送娄妈妈离开,一路上一直为阮梨珂说话,想着就算阮家不愿意接小姐回去,好歹把道观打点一下,不至于让小姐在这里受这么多的苦。
谁想,娄妈妈只一句话扔给她——“这些,都是二小姐应得的。”
抱琴气得不行,可连分辩控诉的机会都没有,阮家的马车就绝尘而去了。
一肚子的不平和委屈,回到寮房时,都变成了写在脸上的沮丧,阮梨珂看到抱琴的样子,忙从桌边起身:“抱琴,怎么了?娄妈妈又说什么了?”
阮家翻脸无情,庾家改换婚约,她不信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抱琴也不想娄妈妈那些话让阮梨珂知道,连忙收敛了神色,只说道:“方才听娄妈妈说,潘氏失踪了。”
“什么?”阮梨珂皱眉。
抱琴:“娄妈妈还以为潘氏在道观,结果人不在,她说潘氏也没回阮家,人就这么不见了。”
潘氏是邹姨娘的心腹,在阮家算是很有地位的奴仆,她的身契也都在阮家,所以潘氏自己是不会主动失踪的。
那就是被动了。
阮梨珂不由想起那天的事,是她把潘氏给扔在林子里的。
阮梨珂不是圣人,对一个把她扔给豺狼的奴婢,并不会有多少愧疚,她只是在想,潘氏的失踪究竟是不是和那几个男人有关。
潘氏叫那个男人蒋公子,可见认识,若认识,恐怕就是假山陷害她时结识的。他们既有共同的秘密,潘氏又不会主动为了她一个弃女回阮家告状,姓蒋的为何要让潘氏失踪?
而且那天那个姓蒋的畜生被她半道扔下了马车,他的跟班忙着找人才对,哪有工夫管潘氏?
阮梨珂只觉得此事格外蹊跷,暂时只能猜测潘氏是在独自回阮家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她没再多想,反正此事和她们没什么关系。
“阿憬?”抱琴注意到一旁萧淮憬的脸色有些沉,叫了他一声。
阮梨珂也看过去:“阿憬,怎么了?”
萧淮憬一瞬间敛了神色,只假装露出些担忧:“阿梨姐姐,那些坏人会不会找来这里?”
阮梨珂笑了笑,安抚他道:“不会的阿憬,他们不会再来了。”
萧淮憬伸手,去牵她的衣袖:“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阮梨珂一怔,本来以为他是害怕,原来他是担心她。
她心里暖烘烘的,顿时软成一片,便没注意到萧淮憬眼底一闪而过的沉凝——潘氏失踪,会不会是杀手追踪而来将人杀死?若是如此,杀手也一定从潘氏口中得知了普丘观所在。
道观已经不安全了……
萧淮憬看了阮梨珂一眼——恐怕他真的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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