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阴魂不散的沈泽沈大人是也。
“这雾,很奇怪。”黑衣男人少见地皱起眉头。
“你发现了什么……沈泽!”楚云之扭头看向他,却见到男人的黑衣被浓稠雾气吞噬,高大的身形逐渐隐没在雾中,像是要消散于世间。楚云之心头一紧,握住他的手腕,源源不断的灵力在两人之间传递。
“别白费力气。”沈泽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扯出自己的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云之,别慌乱,静心。”并不是他不想要,而是楚云之给他的灵力顷刻间就会被雾气夺走,若是连他也失去自保能力,那他们两人就真的完了。
手中空荡荡的,楚云之一遍遍掐过指腹,感觉心中从未有过的烦躁。
呼吸间,站立之地景色变换,却是一处阴暗的山洞。楚云之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双眉不自觉的收紧。
“老大,咱们把这小孩送上去,真的能得到奖赏吗?”
“当然,那位可是亲自去见过他的,魔尊大人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我们哥俩的前途,可全都系在你身上了……”
山洞中传来一阵谈话声,刻意压低的嗓音让楚云之浑身一凉。
他想起来了,三岁那年,他曾被魔族掳走,被救回来后,立刻就被师父带去清徽门保护起来,自此,再没回过家。
“死小孩,还敢跑!”
“老大,我抓住他了!”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山洞中传出一阵杂乱的冲撞之音,似乎是那被抓的小孩子意图逃跑。可是三岁的孩童哪里能逃得出两个魔族的监视,很快他就又被抓住了。那魔族似乎是恼羞成怒,也可能只是为了取乐,两人开始殴打。小孩子受不住疼,没多久便传来低低的痛呼,再然后,只剩下两个魔族的辱骂声。
令人不忍卒听。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他的瞳仁上已爬满血丝,眼神也不甚清明了,但楚云之强迫自己转过身迈开脚步,这是迷雾造出的幻境,不能轻举妄动,而且本来就没什么的,早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何必一遍遍咀嚼痛苦呢,何必呢。
沈泽负手立在一旁,神色晦暗不明。
就在两人将走之时,一绿衣修士突然出现,他五官普通面容温和,本该极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但现在,却满身都是无法抑制的怒气与杀意,只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这尊杀神,正是从问筠。
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个人,欣喜、怀念与无法言说的哀痛自他的胸口猛然迸开,震得他头晕眼花心酸口涩。
嘴唇颤动间,他轻轻吐出“师父”二字,却像被缚住了手脚一般,只是呆立在原地。
从问筠无知无觉,并没有分给两人一点目光。
眨眼间,山洞内归于寂静,从问筠双臂环起,小心翼翼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孩童走出来。
“师父!”眼看着两人就要离开,楚云之匆忙朝绿衣修士伸出手。他的手指已经拽到那人一角衣袍,可喜悦之色还未浮于面上,手中的衣袍已然消失。白衣修士扑了个空,但全然顾不上自己站立不稳脚步踉跄,只是一味急切地环顾四周,想要再寻到那片秧色衣袍。
就在他神思恍惚之时,两人已经站在一方大殿中央。
只一眼,楚云之的泪水就溢出眼眶,一滴滴砸在地上。
身形样貌极其相似的两人一跪一站,两双一模一样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了无生机的从问筠。
这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悲痛,也是纠缠他一生的噩梦。
可是泪眼朦胧间,他依稀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对面微笑着。
“师父……”泪珠滚落,楚云之一步一顿,朝着幻象走去,他又变成了那个无助惶恐的自己。
未被侵蚀心智的沈泽看得分明,那里不止有他的师尊,幻象之后更是致命的陷阱。他提起力气,强硬地扳过楚云之的头:“楚云之,醒醒,看着我,从问筠已经死了,那不是你的师父。”
受惊的小鹿神色慌张,眼中犹带着哀痛和迷茫。
迷雾中的妖魔还在低语:“云之,怎么还不过来,你不想念为师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楚云之挣扎起来,他胡乱推搡着禁锢自己的人,想要逃开束缚。
先是利用幼时被救之事勾出楚云之对从问筠的思念;紧接着放出他惨死之相;最后再让“活生生”的从问筠来引诱遭受冲击心智不坚的楚云之,真是好精彩的连环计。沈泽在心中轻叹一声,说到底不过一个孩子太早失去了依靠,悲痛难忍,才辨不清真假。他抚上楚云之左耳的灵石吸取灵力,然后幻化成从问筠的模样,温柔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云之,乖孩子,人命自有天定,我们修道之人不是早就知晓的吗?师父寿数已尽,虽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却也不愿你因为我而被妖魔扰了心智。”
“师父,别丢下我……”一见到那张脸,楚云之早已不知他说的何物,只顾着扯住他的衣袍,将自己埋了进去,他浑身颤抖,死死咬住嘴唇,连哭也不敢大声,害怕下一秒这梦就会破碎。
“从问筠”一下一下拍打他的背,耐心哄着。但一颗小灵石中的灵力能有多少,不过片刻,“从问筠”面色突然扭曲,眨眼间,温和平正的面容变回了沈泽的模样。
楚云之感觉到怀中一空,呆愣愣地抬起头。
面前是身形几近透明的黑衣男人,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想要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但迷雾中的幻象早在他选择沈泽的那一刻就彻底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一片袍角或发丝,再无法追寻。
再回头,迷雾已散,眼前一片清明。其他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看样子,还在幻象中挣扎沉浮。
“咳咳,清醒了吗?”沈泽看他还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只不过他现在连维持身形都十分吃力,声音更是微弱,没了用来扩音的灵石,楚云之险些没能听到。见沈泽情况危急,他来不及清理自己,连忙掏出怀中罗盘握在手中注入灵力。
黑衣男人面色稍缓,乱七八糟的坏心思又活络起来,他直勾勾看着因为自己而着急忧心的楚云之:那人鼻尖通红,眼睫上还挂着泪水,将落不落,好生可怜。
欣赏够了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姿容,好不容易温柔一会儿的沈泽又成了大尾巴狼:“云之,这次的救命之恩,你要如何报答呢?”
“你想要什么?”刚才的迷雾不仅有致幻的能力,而且洞悉他心中所想,比之心魔幻境也不遑多让,若不是沈泽,自己也许真的就沉溺在那个师父还存在的世界了,这样大的人情,不知他又要提什么要求。
“保密,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虽然身体虚弱,但沈泽笑得十分得意,和无赖。
楚云之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个睁开眼睛的是邹休,他捂着倒下时磕到的脑袋提议,于是两人给还在昏迷的人各喂了一丸清心丹。
三三两两又有人醒来,但也有些人,逐渐失去呼吸。
等到确认了最后一个死亡人员,还站得起来的人不过十之六七。
静默,无休止的静默弥漫开来。八天了,他们一路打到这里毫无伤亡,却在一息之间失去数名同伴。
队伍中爆发了争吵,邹休不同意继续向前探索,在他看来同门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任务!”吴擎宇满脸冰霜。
“师叔,一件虚无缥缈的宝物难道真的值得赔上这么多条性命吗?”邹休口中满是苦涩,他知道,他都明白,门派的衰微他从来看在眼里,师父师叔们的焦急他也知晓,只是,他接受不了,他接受不了上一刻还谈笑风生的师兄弟,转眼间变成冰凉的尸体。
吴擎宇没有回答。
出声反驳的是上官郭雅。
最后,两方妥协,愿意留下的就留下,不愿的随邹休退后,远离这片区域。
楚云之把棋盘交给蓉亭,让她带所有弟子离开,他选择自己留下。
“未知纵然让人心生恐惧,但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任何事物,哪怕是生命,都可以抛弃。”沈泽看着忙碌的几人,发自真心地感叹道。
“无可救药的赌徒。”楚云之并不看他,他们留下的几人正围着山洞调查。
“还是云之懂我。”那黑衣人略一弯腰,把脸凑到专心致志的楚仙师面前,展颜笑道。
楚云之:“……”
搜寻几圈,毫无所获,在上官郭雅的坚持下,众人决定合力攻击,直接炸开这处山洞。
只是还未等他们行动,只听轰隆一声,天崩地陷,尘雾散去,现出一架青铜编钟来。
比之山洞,青铜编钟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下共三层,宽处只比月牙泉短上几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图腾盘踞在上,其形煌煌,气势磅礴。
“青铜编钟?月牙泉边怎会有这等物什?”
“月牙泉?你们这样称呼它么,倒是阴差阳错应了景。”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出现,嗓音清越,自四面八方而来。
“仙人捧月光,倾此化清泉。”声音再响起时,只见一个青绿袍服的男人兀自蹲在泉边,撩起半掌琼浆,再任由它们在指缝间流逝。他低着头,毫无拘束的青丝滑落满身,有几缕垂在岸边,沾染了泉水,渐渐消融。但他只是垂着眼眸一动不动,似在怀念,又似在悲叹。
众人被他的话语所震惊,原来传说中的仙人真实存在。虽如此,却无一人胆敢出声,连呼吸也不自觉放缓,生怕哪里冒犯了他。
感伤完往昔人物,青绿袍服的男人飞至半空,大手一挥,原本撤离的人竟全都被移到这里。
不止是活人,在迷雾中失去生命的人也被召回。
男人负手而立,双眼半阖。
澄澈泉水凝作杵状,轻盈敲击在青铜编钟上,昏迷在地的十数人飘至半空,被淡金光华的铭文围绕。众人抬首西望,有鸟雀衔柳枝而来,洒落甘霖在他们身上。
昏迷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扔回原地,不过片刻,所有人如梦初醒般同时睁开了眼。
“这下人齐了。”灿灿金瞳含着漫不经心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场之人,轮到楚云之时,他眉头一挑,脸上带了几分兴趣:“咦?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
他抬起右手,一个通体漆黑的罗盘自楚云之怀中飞出,男人把它拿在手中,随意掂了掂,很是敷衍地赞叹道:“喔,竟连这都能找来,了不起。”
罗盘又被他抛回来,沈泽的脸色不是很好。被人当个玩意儿戏耍,他心情好才怪了。
垂眸望着下方几人,男人嘴角上扬,嗓音浑厚:“反正你都带着它了,多我一个又何妨?”
“前辈的意思是?”楚云之装作不知,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你难道猜不到,我便是自编钟中诞生的器灵吗?”男人双眸微眯,嗓音如常,让人辨不出喜怒。
清脆悠远的乐音在他脑中奏响,楚云之双眼放光,急不可耐地向器灵迈出一步。
目光一直在两人间流转的沈泽却猛地把手压在楚云之肩膀上,制止了他的行动,他贴近白衣修士耳边,低声说道:“别被他迷惑。”
楚云之迟疑了一下,耳边似有若无的青铜器敲击声又起,白衣修士清明了一瞬的神色又变得迷茫,他放下的脚又抬起来了。
“静心!”沈泽按住他不放。
随着他的话音,楚云之手中的罗盘突然发烫,他浑身一震,要甩开黑衣男人的手也拐了个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并顺便给吴擎宇打了个手势。白衣修士努力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激动,他低垂着眉眼,谨慎又恭敬:“若是您离开此地,怕是会影响秘境内的灵力平衡。”
器灵浑不在意:“无事,我不过这方天地的支撑之一。”
楚云之又向他行一礼:“多谢前辈抬爱,请恕晚辈不能从命。”
闻言,身着青绿色袍服的男人翩然一笑:“老头子整日在这里无聊的很,既然不愿意带我出去,”他故意停顿一下,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那你们就把命留下来陪我吧。”
“跑!”吴擎宇脸色大变,冲不远处的弟子大喊道。
可惜,他们怎么可能跑得赢声音。
青铜编钟兀自演奏起来,乐声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悠扬,在场的人只觉得双耳嗡鸣不止,一些修为弱的弟子,已是七窍流血,还有些被迷惑了心智,打成一团。连沈泽的脸色也有些扭曲,唯有楚云之和吴擎宇还能抵挡一二。
两人护着弟子跑出不远,楚云之却突然转身返回。
见他动作,吴擎宇召出长枪,眨眼间便挡在他身前,闪着冷光的锋利枪尖抵在楚云之心口。如果反抗,只要跑出编钟的声波范围,他们就还有活路,可若是妥协将他带走,秘境被破坏,不只是他们,连同散落在其他地方的一百多人全都难逃一死。
“楚云之,带弟子们逃走,我去应付他。”吴擎宇满脸霜雪之色,此时此刻,他不愿意,可也不得不去思考,如果两人打起来,在十招之内他能制住楚云之的可能性是多少。
玄铁制成的枪柄太凉,丝丝寒意从他的右手渗进心里,冻得他颤抖不止。
“你带他们走,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尊编钟。”楚云之拨开枪尖,盯着执枪人的眼睛,“放心,我不会做蠢事。”
一蓝一白两道人影对峙着,背后是喜怒无常的器灵,耳边是弟子们的哀嚎,吴擎宇紧紧咬着牙,片刻后,执枪的手终于无力垂下。
“最好是这样。”
两人擦肩而过时,他隐约听到一句“多谢”。
谢什么?谢他的信任吗?谢他把他们的命和他自己的命都交到他手上吗?
吴擎宇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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