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山野间不见一点人烟,静悄悄的,连飞鸟振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可越靠近缘来客栈,天色反倒越发亮了起来。
远处的高山似乎比苏堰上一次来的时候看着更高了,紧紧贴着天际。现在早已过了看晚霞的时间,天边却泛着红色,底下高耸入云的山峰好似一盆巨大的炭火,灼烧着黑夜。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苏堰一路走来都没见有雾,看到缘来客栈的轮廓后,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被浓雾包裹。
客栈大门紧紧闭着,也没有点灯,苏堰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索性直接推门进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引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景象,而是漫天的火光——或者说一切都是由火做成的。
里头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窗户上挂着的帘子艳红如朱砂,边缘无风飘动,定睛一看,就会发现这所谓的帘子是一片如瀑布一般垂下来的火。
人们都穿着火红色的衣袍,脸上洋溢着笑容,端着由火凝聚成的盘子,像是在准备一场隆重的庆典。
边上由火凝聚成的长条躺椅上坐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顶着红色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其中一个屈起指节,轻轻吹一口气,一团火焰便从嘴里凭空钻了出来,逗得其他几个孩子咯咯笑,纷纷效仿这个玩法。
苏堰走了进去,里头的人跟看不见他似的,没有丝毫反应,就好像他是一个局外人。
躺椅上的几个孩子玩够了,就跳了下来,绕过苏堰,打算另寻地方玩。
一个孩子动作慢了半拍,急吼吼去追,就撞上了一个端着盘子的红衣妇人,盘子里的树莓全掉了出来,直直朝着苏堰砸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苏堰又离得近,根本来不及躲,他只得迅速抬手挡住头。
可预想的痛感并没有来临,那些树莓竟然全都从他身上直接穿了过去。
而那走过来捡树莓红衣妇人和跟在她身后小声道歉的孩子,也直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苏堰伸出手去摸那孩子,什么都没有摸到。
包括边上的帘子、躺椅都是如此。
眼前的景象都是虚的,他应该是进入到了某种幻境当中。
燧平安和李晃去哪了?
这里苏堰全然不认识,他扭头一看,发现那红衣妇人的容貌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她长得很像化成人形的小狐狸。
红衣妇人捡完树莓,并没有训斥那莽撞的孩子,那孩子又乐呵呵地去找玩伴了,红衣妇人则端着树莓去了一个房间。
苏堰当即抬脚跟了上去。
红衣妇人进到了一间卧室,一个红衣男子坐在榻边,一只手杵在桌上,另一只手则不停翻阅着一本边角有些泛黄的古籍。
“你不是已经敲定了几个吗?还没想好给咱们孩子取什么名字啊?”红衣妇人轻轻把盛着树莓的盘子放到桌上,笑着看那红衣男子对着古籍发愁。
“燧氏一族近千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结出金丹的孩子,族内的长老们都高兴坏了,我可得给他好好取个名。”红衣男子虽说对着那本古籍发愁好久,嘴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显然心底里是十分高兴的。
妖怪修为到达结丹期,结出的妖丹分为三种——假丹,实丹,金丹。
结出假丹的妖怪因为妖丹灵力不够纯粹,终生就只能止步结丹期,修为无法再有突破。
只有结出实丹和金丹,修为才能继续往上精进,金丹的灵力最为纯粹,燧氏一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能结出金丹的后辈了。
这位红衣夫妇结出的妖丹都是实丹,纵观整个族内,也就只有族长和几位长老的妖丹是金丹。
他们的孩子自突破结丹期后,第一时间就给家里来了信,今天就是他回族参加授名仪式的日子。
根据族内规定,燧氏的后辈自满月后外放历练,修炼至结丹期后,由至亲赐名,经过授名仪式后,才受族内认可,成为真正的燧氏。
他们的孩子是千百年来族内最出类拔萃的少年天才,此次的授名仪式也举办得极为隆重,全族上下早几天就在准备着了。
燧氏一族受天道眷顾,天生具有驭火的能力,就连刚出生的孩子,都能轻松驾驭火种。
火是燧氏一族力量的象征,就是这种天生的能力,让其他妖族对燧氏望而生畏,不敢随便冒犯他们的领地。
今天的授名仪式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隆重,全族上下都用火装点,欢迎少年天才的回归。
“那孩子满月前可爱吃树莓了,也不知道现在过了三百年,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红衣妇人看着火盘里的树莓,“放他出去历练的时候,他还那么小,个头只到我腰那么高,如今总算是回来了。”
“是啊。”红衣男子也感慨道。
看来这对红衣夫妇,就是燧平安的父母,这幻境里的景象,应当就是他过去的记忆。
屋子里像苏堰来时那样又起了白色的浓雾,红衣夫妇的面容渐渐堙灭在四处弥漫的雾气当中。
空气里还混进了刺鼻的烟味,像是某处起了大火。
苏堰一路走来,见到的所有用火装点的东西没有一点味道,这股刺鼻的烟味显然来自别处。
随着雾气愈发浓郁,屋子里一切都开始渐渐消散,榻上坐着的红衣夫妇的身影也逐渐变得透明。
这里的幻境正在慢慢崩塌,苏堰不再久留,走出了这间卧室。
出去之后见到的也不是从那进来的厅堂,而是整座建筑外面的花园。
熊熊大火顺着外围的篱笆烧到了花园内部,园内种植着的各种花草全都化作乌黑的焦炭。
这种火不像是苏堰室内见到的那种朱砂一般的赤红,颜色要更深一些,中央甚至呈现出黑色。
黑红色的火焰吞噬掉花园里一切生灵之后,一路蔓延到由火凝聚成的台阶,和颜色较浅的赤色火焰纠缠在一起,最终又凝聚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那黑红色火焰宛若一头凶猛的巨兽,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吃掉了赤红色火焰。
彻底吞噬掉台阶之后,黑红色火焰继续迅速向上攀爬,开始吞噬火红色的高大建筑。
“花园的区域是由你负责打点的,这是怎么回事?!”一位燧氏长老紧紧攥着手里的拐杖,对着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质问道。
青年手上的孩子被严重烧伤,露出来的皮肤皱巴巴的,虚弱到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操纵火种,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错。”青年抬起手,控制着房檐上的赤色火焰扑向黑红色火焰,却被黑红色火焰吞噬。
而那诡异的黑红色火焰根本不受燧氏一族的控制。
火势越来越猛,燧氏一族盘踞了数千年的赤红色建筑开始坍塌,越来越多的族人从里面逃了出来。
苏堰先前才见过的拿对红衣夫妇此时也跑了出来,红衣妇人手里还攥着几棵树莓,不停左右张望着:“我们的孩子怎么还没有回来……”
倏地,就听“砰”的一声,屋顶上的一只赤色脊兽直直掉了下来,随后整个屋顶都塌陷在了黑红色的火海里。
黑红色火焰吞噬完了所有的赤红色火焰,便迅速涌向了身着红衣的燧氏族亲。
有垂暮的老者,有不足满月的幼童,有意气尚未得以施展的青年,各种各样的惨叫声如同暴风雨中不停翻滚的海浪一般此起彼伏。
好似这里不是燧氏一族盘踞了成年上万年,无任何妖族赶来冒犯的世外静修之地,而是地下十八层阎罗地狱。
这片空间也开始逐渐分崩离析,白色的迷雾又一次弥散开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血液一般的暗红色。
眼看着浓雾即将把自己淹没,苏堰只得离开,走向还没有起雾的地方。
而越往里走,苏堰胸前佩戴着的玉佩开始躁动不然地阵阵发烫,飙升的温度似乎要把他一下子给烤熟,苏堰只好把玉佩取下,拎在手上继续往前。
没走多久,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苏堰正思索间,就见其中一条路后方,一座遮天蔽日的山峰陡然拔地而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同时又起了漫天的大雾。
来客栈的路上周围的山就有些不对劲,再结合幻境里总是恰到好处出现的迷雾——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指引着他往前走。
另一条路的后方火光滔天,苏堰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
黑红色的火焰淹没了整座赤红色建筑,原本清澈晴朗的天空被火光映照成了淬了毒的晚霞一般的颜色。
一只化作原形的赤色狐狸奄奄一息地倒在角落里,心口处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虽然那只赤色狐狸的体型小了些,但苏堰认出来了,那是刚到结丹期的燧平安。
一位白发老者站在燧平安不远处,操控着比苏堰先前见到的浓郁数倍的黑红色火焰,目光如同吐着蛇信子的眼镜蛇一般,冷冷盯着几乎快要晕厥的燧平安。
红衣男子挡在燧平安身前,他操控的赤红色火焰一触碰到那浓郁的黑红色火焰,就立马被吞吸进去。
他嘴角有血流下,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红衣妇人踉踉跄跄地跑到燧平安身边,她身上严重烧伤,原本紧紧攥着的树莓也早已被火烧成了飞灰。
她半边脸颊已经完全成了焦炭般的黑色,在燧平安耳边轻声叮嘱了一句之后,毅然决然走向了白发老者:“答应娘,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白发老者不知使的是什么邪术,吸收完赤红色火焰,竟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而后对着站在自己跟前负隅顽抗的夫妻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不自量力。”
就算是整整三百年未曾见面,燧平安还是认出了至亲的声音。
他挣扎着掀开了眼皮,然后就看到了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的一幕。
今天是他的授名仪式,燧平安连夜赶路回到族内,见到的不是迎接他的欢声笑语,而是淹没在火海中的双亲。
多么讽刺,火是燧氏一族力量的象征,今天他们却被火焰屠杀殆尽,葬身于自己最擅长的术法之下。
他本该是全族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却在今天失去了所有。
他的双亲翻遍了古籍,一早就开始为他选名,却来不及亲口为他赐名,就双双葬身火海。
“平安”二字,是他回归族内,娘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
“这么纯粹的金丹,真是难得一见啊。”白发老者朝着地上的燧平安一步步逼近。
苏堰想过去阻拦,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触碰不到他们。
“起来啊!你这个废物!!!”
不远处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另一个化作人形的燧平安冲了过来,双目猩红,死死地瞪着白发老者,凝聚起一团强大灵力,抬手就朝他打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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