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薄雾清晨,井黎站在小山坡上目送礼奕一行出发前往普兰城。
突然林间行走的骏马发出了叫声,惊醒了一群还在酣睡的鸟儿,紧接着传来一阵鸟儿挥翅展翼拍打枝叶的声音。
是礼奕,他驭马回头朝井黎方向做了个揖,算作告别。
井黎迎着寒风,面容沉静微微颔首,也回了个礼。
隔着雾气互相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自然,礼奕也看不见井黎脸上的憧憬崇拜之色褪得干干净净。
不多时,山林间又沉寂下来,萦绕的雾气把他们的行踪掩盖得一干二净。
“啧啧,警惕性真高。”
井黎背后走出一位男子,他看上去比井黎小一些,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他走到井黎身侧,双手抱于胸前,有些不耐的样子。
“你知道大赢庆州连破三起悬案之事么?”井黎斜看了他一眼,突然没头没脑问他。
“知道,不就是寻仇误杀松月楼之人,松月楼一怒之下把杀人凶手所犯之事全部查得个清清楚楚,还牵扯出了旧案。听闻……大赢皇帝还表彰了庆州官员。”
“呵,他干的。”井黎看着礼奕离开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丝轻笑,像是赞叹又像是轻讽。
“礼奕查的?”少年一脸不可置信。
“不应该啊,这事朝堂后宫、民间江湖都传遍了,没说是谁去查的啊?如若是他做的,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博个美名。”
“要么他不需要,要么他不能要。”井黎眼里划过一抹厉色,而后转过头看向少年,“你说他一个大赢人这个节骨眼上往百真靠,是真的为了求药还是为了国宝一事。”
“他礼奕不过一介白衣,松月楼中他也算不得出彩,无权无势的。他要如何?他能如何?他是能打着大赢皇室旗号出访,还是能代表大赢朝廷去向百真王讨回我们南越国宝。
他们大赢皇室,奸诈狡猾,不守诺言。当年我们南越诚意满满送出两件国宝,玉璧为聘,玉圭添妆,迎娶公主。他们倒好,又不想远嫁嫡公主,又怕坏了邦交。和亲路上还出了岔子弄丢了玉圭。
礼未成,本就算不得结亲,还不肯归还玉璧!那可是我们相传百年的玉璧!而且若不是他们弄丢玉圭,我们如何会受百真小国胁迫!”少年怒火中烧,说得咬牙切齿。
井黎听着少年几近咆哮之声脸色却无变化,依旧沉静如水,与昨晚在礼奕面前生动活泼侃侃而谈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可偏偏就是这不出彩之人,连破三案,重洗民间势力。大赢各地官府更是亦步亦趋,生怕落了下乘,屡破奇案,还揪出了不少他国暗探,大赢民间也由此安宁了好一阵子。”
少年听闻多少有些泄气,没有反驳井黎,不知道礼奕是故意为之一箭三雕,还是歪打正着宛如神之一笔,但结果都是干得漂亮。
“大赢朝就没别的动静了,他们捅了那么大个窟窿,还不做出点行动弥补,就不怕被天下人唾骂么。”井黎话锋一转。
“几日前,大赢朝宣威将军和鸿胪寺少卿好似在百真与大赢朝的边界出没过。不过他两人,一个战场受伤皇帝御批留职修养,一个好似在放……婚假?”少年语气有些不确定。
“婚假?鸿胪寺少卿和宣威将军休婚假么?笑话!这谁打探的消息!”井黎平静之色顿转怒容。
少年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说。
井黎额角两侧穴位隐隐发痛闭了闭眼,不再揪住不放,跳过这一茬问道:“殿下那里还好么?”
“唔,伤势不重,不过殿下刚刚痛失至亲,心里怕是不太好受。”南越朝堂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殿下,想想就觉得头痛。
井黎眸中闪过哀痛,怒意渐渐散去:“回一封密信给殿下,说一切进展顺利。吾等必将夺回传国玉圭,必定设法打消百真联姻之意。”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已经联系上松月楼,请殿下宽心。”
少年本是在一旁安静聆听,心下记着井黎交代之事,听到此处突然插嘴问:“昨夜兄长与礼奕攀谈许久,连玉溪涧通行令都送出去了,所以是已经和松月楼达成交易了?”
很好,问得一针见血。东西倒是送出去了,好处半分没捞到。
少年一派天然随性,在井黎眼中却尤为刺眼。
他四处奔波苦心经营,他倒好,只顾跑腿传递消息,懂不懂体贴自家兄长为殿下谋划大局费心尽力,钱财散尽啊!
所以弟弟有什么用,人家妹妹乖巧可人,兄长一唤立马跟随,多能满足做兄长的虚荣心啊。
“井豫,这次写给殿下的信字一定要好好写。我不想再收到殿下来信说,没指教过你写字。懂、了、么?”井黎深呼一口气后立马换了张脸,如沐春风笑容满面。
井豫其实不怕井黎严肃正经的样子,倒是很怵他笑容满面的样子,因为他幼时闯祸之后兄长便是这副表情拎着他一家家登门道歉。然后再以这副表情,很是认真吩咐下人说二公子近来腹胀积食,大夫说要辟谷三日。
然后他就饿晕过去了………
不知道是井家人都很会看眼色,还是井豫很会看井黎眼色。
反正井豫一哆嗦一点头,斗篷一掀足下一点便飞身下山了,背后扬起一阵尘土。
留下井黎在山头迎着裹挟着尘土的寒风,咳得面红耳赤,狂打喷嚏。
所以说当初就该把他饿死算了,他就是养头猪,养了十几年也该开化了。
不知道顺路把他捎下去,不知道他兄长不善武啊。
蠢货,你下个月零花钱没了!
————
礼奕他们出发得早,到达普兰城之时刚到巳时。
对于卿愿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因为云筠又在马车上给她铺了床,她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路。
和乐游城的作息完全一致,不知道是不是柚一特别吩咐过。
礼奕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他对待卿愿不像是那种亲生兄妹,既偏爱又管教的。更像是那种多年未见的表哥照顾小表妹,带着纵容和宠溺,可因着多年未见,纵容和宠溺里便带了几分客气。
卿愿现在就觉得她是那个有点不懂礼仪的小表妹,远房表哥不方便管教所以干脆对她懒散贪睡的失礼行为视而不见,不苛责也不指正。
心里有些难过,暗暗下定决心,明天开始她一定要在卯时起床,绝不睡懒觉。
虽然脸生,但是三人都生了一副好皮相,文书路引又都齐全。城门守卫检查了一番行李,便放他们入城了。
不像柚一之前找奚臣打听那般,礼奕并未低调行事昼伏夜出,而是选了普兰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般画阁。
更夸张的是,礼奕订了三间上房。
而这些云筠和卿愿暂时都还没有发觉,她们被门口的糯米糖糕吸引了,正捏着钱袋苦恼买哪几个。
像是你要带着幼兽跨越刀山火海,紧赶慢赶生怕她被人察觉迫害,而幼兽……走了一半肚子饿了不愿赶路,啪叽一下,自己从怀里摔了出来。
真·我自己送死。
这一届的队友很难带啊,礼奕捏了捏眉心。
“不是吧,这儿都能遇上你。”
这声音太熟悉了,礼奕刚要转头之时,卿愿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脸颊上微微出汗还带着粉色。
大堂里声音嘈杂,她怕礼奕听不清只能靠得比往常近,用讨好的声音对他说:“哥哥,给。”说着递上了一包油纸裹着的糯米糖糕。
周围发出了几个明显的吸气声。
礼奕约莫猜到是谁了,犹豫了一下没先理会他们,而是先接过了卿愿递来的糖糕,刚要道谢。
背后的人一而再再而三被忽略,很是不满地问道:“你……谁?”明显冲着他们发问。
礼奕背对着他们,卿愿站在他身前。
他身形修长挡住了后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视线。
卿愿出了乐游城明显活泼多了,礼奕有意纵容又不凶她,她胆子大了许多。
偷偷摸摸踮脚,企图从礼奕肩颈间的空隙去看。
“咳——”礼奕立马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两声。
少女听到后脚跟立马落地,低头撅了撅嘴,个子矮什么没看到。
不打紧,有人不请自来,他们从礼奕背后绕出来专门看她。
三位公子。
一个肤白摇着扇子,不冷么?不理解。
一个黝黑精壮,看起来很能打的样子。
一个斯文冷面,不好惹。
唔,小白脸、黑脸和冷脸,干嘛瞪她,她“哥哥”还在这儿呢,找了一堆理由给自己壮胆。
卿愿……毫无怯意丝毫未动,睁着无辜的杏眼地与他们对视。
一对三,竟然有一种城主赢了的感觉,云筠在旁边看热闹。
“咳——”礼奕本想制止他们,看卿愿一脸无辜无所畏惧的样子,终于笑得咳出声。
城主看起来胆小,在外面却是不怂的。
他想起了之前军营里副将跟他说他家闺女是个窝里横,外面像个小鹌鹑,家里是个混世魔王。
卿愿倒好,正正相反。
在熟人面前谦让乖巧,在外面胆大炸毛。
“小丫头很有胆色嘛。”小白脸合上折扇,开始点评。
“主子,你太失礼了。”黑脸低声提醒道。
“书……礼奕,你竟然有妹妹?”冷脸偏头问礼奕。
看来是礼奕公子的熟人,唔,很讨厌的样子,她可以讨厌他的朋友么。
礼奕失笑,向卿愿招手让她站过来,而后向她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云书、李廷、王恒。”
然后又一本正经的向三人介绍:“这是我妹妹礼绥,带她来玉溪涧求药。”
鬼才信,你明明就是独子,又是民间纠缠你的妹妹吧,竟然还有你逃不掉躲不开的妹妹。
三人表情古怪又震惊,王恒还不要太明显地递了个“你说谎也说得真点”的表情给他。
云书明显很不满卿愿,虽是对着礼奕说,但明显是说给卿愿听,“我们相识多年,倒是头一次听说你有个妹妹。既然如此,你的妹妹也是我妹妹,你把她交给我,我一定找最好的医师治好她,好全了你们的‘兄妹之情’!”
兄妹之情四个字说得重重的。
见他们几个明显误会了,礼奕有些头痛。
城主身份不便明说,而云书这人又特护短,特别不爽那些耍手段接近他的人,无论男女。他要是和初七凑一块儿,能吵得翻天覆地。一个维护他,一个偏爱城主,想想都觉得会天崩地裂。
卿愿听完云书的话,下意识看向礼奕。
他会觉得她是个麻烦,扔下她独自去找春和么,虽然自己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她不想被扔下。
礼奕很快发觉卿愿特别在意他的反应,不止是他,连带初七、柚一和云筠,就像是刚刚被捡回家里的小动物,下意识讨好你。
想着想着就觉得她像个小可怜,刚刚推测她在外胆大炸毛的想法立马烟消云散。
不留情面拒绝:“不必,我身为兄长必要担负起兄长之责。”
云书见劝礼奕不成又转而对卿愿哄骗道:“妹妹,你哥哥无趣得很,又不会照顾人。不如和云书哥哥一起吧,云书哥哥带你去看病,给你买糖糕吃。”
卿愿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略显稚嫩。可到底是十几岁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了,她可不吃云书哄小孩子这招。
周围一行人也没人发话帮她拿主意,就等着看她如何回答。
卿愿有模有样行了个礼:“谢谢云书公子好意,可礼绥无功不受禄,怕是担不起公子的美意了。并且……”拒绝套近乎,且要还要反驳。
深呼一口气说道:“我哥哥素日少言寡语,那是因为他比起说更愿意去做。他淡泊名利志存高远,并非公子口中无趣之人。生病时哥哥对我关怀备至,从无重话,更是不辞劳累带我四处寻医问药,也绝不是公子口中不懂照顾别人之人。礼绥冒犯,还请公子给我哥哥道歉!”这一大段话说得有礼有节,掷地有声。
礼奕嘴角本是挂着一抹淡笑的,此时表情却微微僵住了。
他略略诧异静立在一旁,看着她为了云书随口一句貌似“贬低”他的话大动干戈,有些……意外。
就像在一个索然无味的傍晚,一阵晚风吹开了虚掩的屋门。你以为那又是稀松平常的一日,无甚波澜。
你本该起身合上门,可就在你蜷缩在昏暗屋子里犯懒犹豫的片刻。
意外的,从门缝中窥见了整片晚霞。
灿灿如火,粉黛夭夭。
那种意外的惊喜感微微触动着你。
你不会占有,不会打扰,只是忍不住驻足偏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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