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口的事情自那次以后，母亲再没逼过李周一，她想许是张叔叔劝好了母亲，心里小小地感谢了一下张叔叔。
虽没有说出口，但李周一真心觉得，张叔叔好像人还不错。
之后的日子不知是不是上学的原因，母亲吩咐给李周一的家务活比往常少了一部分。
然而学校却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李周一变得勤奋好学，先前总是找她玩得同学渐渐开始变得孤立她。
但是李周一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她有更想做的事，唯有通过学习才能做到。
她想考到县里的中学去，她打听过了，县里的中学离镇上远，班车要开一个小时才能到，所以学校基本都是住宿生。
只要住宿，她就可以不用每天都回家了。
就这样时间打马而过，李周一升到了五年级，成绩名列班级第一。
奖状带回家的时候，母亲虽看起来并没多开心，但是老师的电话打过来夸她时，母亲的虚荣心便会被捧起来，变得笑脸盈盈。
当天李周一就会得到多一个小时做作业的时间，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是一种凭借自己的努力，换取短暂自由的感觉。
五年级期中某个周末的时候，张叔叔的儿子来过一次，不知道是张叔叔的前妻心软了还是张叔叔的钱给到位了，总之张叔叔见到了儿子。
那天是周六，母亲留给李周一十块的饭钱，然后和张叔叔言笑晏晏地带着他的儿子去了县里的游乐园玩。
听说他们还吃了炸鸡薯条，李周一并不羡慕，她知道那些东西本就不是属于她的。
属于她的是她自己炒了一份有点咸的土豆丝填饱肚子后省下来的十块钱，她小心翼翼地将钱藏在了文具盒的夹层里，上面用两页作业纸盖住了，伪装得很好。
这是她开始攒的第一笔钱，她决定以后的钱都要攒起来，攒到自己能够买票坐绿皮火车去往远一些的地方。
张叔叔的儿子周日走的，是张叔叔的前妻来接的，因为李周一听见那个男孩子叫了妈妈。
张叔叔的前妻是个很时髦的女人，她头发卷卷的短发，嘴巴涂着红艳艳的口红，身上穿着布满小碎花的红裙子。
瞧着总有一种别扭的违和感。
走起路来扭来扭去的，脚上穿着比李周一的半截铅笔还高的高跟鞋。
她有些嘲讽地瞥了一眼趴在小板凳上做作业的李周一，然后带着那个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叔叔追上去问她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孩子，她冷笑着回了一句“看你诚意”。
随后母亲从屋中提着水果和一个红包跑了出来，她走到张叔叔旁边，将水果和红包一起塞进了那个男孩子的书包。
有些低声下气地说：“老张给孩子的一点心意，下次也让老张带他玩两天吧。”
前妻居高临下地扫一眼书包里的东西，默认收下。看也没看母亲一眼，只瞅着张叔叔说：“你家这位，可比你懂事多了。”
说完班车来了，前妻带着孩子头也不回地上车了。那个男孩至始至终都没回头，也没同张叔叔和母亲打一个挥手再见的招呼。
李周一想，他真的很没礼貌。
秋去春来，日子过得无波无澜，像一潭废弃的池水，开不出花朵，也蹦不出鱼虾，只偶尔路过一阵风，掀起岸边的柳条，触及水面荡开几圈波纹。
李周一已经不会再因为家务干得不好而招惹来母亲的谩骂，她如今，连炒菜也有模有样。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到两年的时间，李周一不甚明显地蹿高了五厘米，她用老师扔掉的粉笔头在自己屋中的墙上给自己做着记录。
五年级期末那天，李周一拿着双百的试卷回家，家里却空无一人，大门紧锁。
她拿出铁门边石头下的钥匙打开门，茶几上有张叔叔的字条，说是陪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
李周一回忆了一下，最近的确常常撞见母亲趴在洗手池呕吐的样子，之前张叔叔一直催她去检查，她都推辞了。
估计现在变得严重了，所以不得不去了吧。
家里没人李周一反而轻松不少，只用做自己的饭，炒一个菜就好，省了不少力气和麻烦。
她迅速吃完晚饭洗碗收拾好，就开始看这次考第一名老师奖励的新书。
别的同学要得都是画册居多，她要的是一本书，一本放在老师书架快要生灰也没人拿的书——名字叫做活着。
点名这本书的时候，老师说她这个年纪可能不太适合看这本书，但她坚持就要这本。
李周一说：“我很喜欢这个书名和封面的话。”
*【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李周一觉得，这句话代表着一种自由——一种独属于自己的活着的自由。
翻开之后的确如老师所说，李周一读起来有些费劲，但她并不觉得无趣，她想她总能读懂字词间蕴含的感情。
即便不是现在也没关系。
天色在李周一读书的时候不知不觉变黑，夜幕刚降下来时，母亲是被张叔叔搀着回来的。
张叔叔一只手扶着母亲的腰，一只手亲昵地叠在母亲的手臂下，这个动作让李周一觉得眼熟。
以前村里有婶婶怀孕时，就是被扶着的，因为要保护肚子里的小生命。
想到这里，李周一错愕地盯着母亲的肚子，又看了看旁边体贴入微的张叔叔。
有一个让她觉得可怕的念头滋生出来：母亲怀孕了。
她不敢想象，若是他们有了孩子，她会不会连睡觉的地方都失去。
因为这里只有两间屋子，若是有了弟弟或者妹妹，她必然是第一个被母亲抛弃的。
还有上学，母亲会不会让她辍学回家照顾弟弟或者妹妹，这样她就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家了...
就像那个被她摆在屋里的旧电扇一样，即便坏了，也还要被从垃圾堆找出来再次利用。
无限的未知恐惧感正在逐步侵蚀着李周一的心脏和胸腔，令她再次感觉到不能呼吸的那种余悸。
当夜，李周一翻来覆去折腾到快要天亮才睡着，这就导致母亲起来时，她的饭还没煮好。
本以为又会迎来劈头盖脸一顿骂，结果却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一样过去了。
越是这样的平静，却越让李周一心里不停咯噔。因为母亲每次突如其来的温和，总是会给她带来更加可怖的后果。
自此之后，李周一过得更加谨慎起来，瞅着母亲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她心里的害怕也与日俱增。
她总觉得，那个生命破壳而出的时候，就是她被赶出能遮风挡雨房间的时刻。
但她没想过责怪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因为李周一很清楚，即使不是现在这个孩子，也会有其他的孩子或者别的原因，让她遭遇同样的落魄悲剧。
因此她期望的从来不是阻挡这些她无法左右的到来，而是改变自己的未来。
小学毕业前一周，母亲的肚子已经大到走两步歇五步的情况，是以她一般都躺在屋里的沙发上，家务活基本都被李周一包揽。
张叔叔最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心心念念着母亲肚子里的他的孩子，他说母亲怀的是男孩，前几个月便取好几个名字让母亲选择。
先前母亲每次都撒娇似的笑着说张叔叔想得太早，可是最近李周一发现她会非常认真地翻字典查阅每个字的含义，然后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或三个字的名字。
等到张叔叔忙完，母亲就会让张叔叔从那些名字中挑一个比较好的。
两人每次都眉开眼笑地讨论，幸福的气氛每日都充满他们的房间。
只有李周一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她就像一个被雇佣来的小保姆，只能埋头替主人家做各种杂事，没资格分享主人家的快乐。
担心和惧怕已堆积成一滩淤泥，裹挟着她原本跳动的神经，可是最近愈加逼近母亲生产的日子，她反倒平和许多。
因为无法避免，只得任由它袭来。
有时候她也会怀抱一点点希望去想，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呢？
因为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们会更愿意将她送到寄宿学校去，过真正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新生活。
也不用逼着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改口，对她和对他们，岂不都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然而就在她一如往常干着活的某一天，李周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恶意，让她生出了想要不顾一切逃离这里的想法。
这天她照常煮好饭开始打扫房间，屋外张叔叔突然喊她帮忙，她走出去，看到三轮车上一个新收的洗衣机，不算特别旧。
张叔叔说他准备检查检查后修一下，他们就能接着用了。因为不似之前那些回收的电器可以随便扔下车，就想让她在底下帮忙抬着。
她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隐隐担心自己力气够不够大。
还不待她多思考一秒，张叔叔已经搬动洗衣机挪向她这边，她只得硬着头皮去接。
洗衣机很沉，约莫有一百斤，比十二岁的李周一还要重上许多，她身高不过一米三，只抬起一个角便已经快要承受不住。
然而张叔叔却并不在意她逐渐狰狞痛苦的表情，自顾自将洗衣机全部重量施加到她手上。
“张叔叔，等...等一...”
她话还没说完，张叔叔便松开了手。
就在张叔叔从三轮车上跳下的同时，李周一交叉的手掌因为撑不住而被迫分开，导致洗衣机直接砸在地上。
发出巨大的一声‘砰咚’闷响。
母亲应声夺门而出，李周一还愣在裂开的洗衣机旁边，张叔叔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母亲身边托住她沉甸甸的腰背。
“咋了，发生啥事了？”母亲问张叔叔。
旋即李周一便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回答。
张叔叔挂着一脸虚伪的歉疚与为难。
说：“我找了台洗衣机，想让周一帮忙抬一下，想着等儿子出生以后你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手洗衣服了，结果我这话没说两句，周一直接就把洗衣机给摔了...你说她是不是不喜欢咱们儿子啊..我这...”
张叔叔话音还没落，母亲已经挣脱他的手臂，径直朝李周一走过来。
听到一席话仍在惊愕中的李周一只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脸上便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再接着，口腔中传来腥臭的铁锈味儿，被打的半边脸内部被牙齿划破，血液顺着唇齿渗出，登时便染红李周一的嘴角。
母女俩四目相对，一个满眼怒火和厌恶，一个满眼震惊和委屈。
站在门口的张叔叔见状，急忙跨步过来重新扶着母亲进屋，佯装好心地劝道：“老婆你别生气，你这怀着孕呢，周一还是个孩子，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剩下的话李周一一个字也没再听进去，她杵在原地许久才想明白。
原来改口的事根本没有过去，且是在张叔叔那里没有过去。
因此当他有了不用改口就可以叫他爸爸的孩子时，那陈旧的记恨就暗暗转化成积蓄已久的阴谋。
等到合适的时机，便会释放出来自大人的恶意将她推入沼泽，再难翻身。
故从一开始，她屋里的旧电扇就不会在有朝一日变成新电扇。或者说，李周一这个人，亦是他眼里应当被丢弃的破电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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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会记仇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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