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正中央的皇极殿内外饰以成千上万条金龙纹,屋脊角安设十个脊兽,民间称呼“金銮殿”由此得名。自本朝开国以来,金銮殿一直都是举行重大朝典之地,每逢三年一次的传胪唱名也在此举行。
皇帝今日接见新科进士,总算没穿那身衣袂飘飘的道袍,而是换上龙袍,戴翼善冠。百官行礼后,鸿胪寺卿领进士就位,跪下听传。
林思齐与吴景明身着大袖圆领蓝罗袍,头戴进士巾,和一众进士一同跪在朝班下首。
吴景明双手触到冰凉平滑的金砖地面,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冒汗,无论成败,结果即将揭晓。他自四岁开蒙,从小四书“三百千千”,到四书五经六义,多年的目不窥园、手不释卷,正是为了这一刻。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皇帝高坐龙椅,抬高声音:“一甲第一名——”
“秦砚安,赐进士及第、翰林修撰。”
听到这个名字,吴景明一时无措,不知该为自己难过还是为对方高兴,他克制住自己抬头的**,秦砚安正跪在他前方,那背影是他熟悉又陌生的。
秦砚安起身谢恩,皇帝对他似乎很是满意。他本是开国武勋之后,武勋家族在先帝一朝凋零殆尽,爵位仍在却无实权。一个身有爵位的孩子,不沾酒色,不做纨绔,而是发奋读书,甚至跻身一甲,实在是当今楷模。
“一甲第二名,吴景明,赐进士及第、翰林编修。”
和正齐十三年春吴颐得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少了那间在秦砚安隔壁的宅邸。吴景明出列之时,林思齐小心翼翼偷瞄他一眼,见他举止并无异常,偷偷松了一口气。
夺走状元之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好友,真是造化弄人。好在吴景明向来性格温厚,吴颐看上去也并非是难说话的,要不然真不知他家中会作何反应。
“一甲第三名,林思齐,赐进士及第、翰林编修,另赐字‘见贤’。”
林思齐起身,双膝险些要跪麻了,他向皇帝行大礼,口称:“谢主隆恩。”
皇帝亲自唱名一甲三人,剩下二、三甲分赐进士出身与同进士出身,不用单独出班,只需一齐行三叩九拜之礼。
新鲜出炉的状元郎秦砚安,立于殿阶中浮雕巨鳌头上迎金榜,这便是所谓“独占鳌头”了。吴景明立于其后,而林思齐又站在吴景明身后。那鳌头浮雕栩栩如生,这是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最期待的一刻,一甲之外的众人站在后面,是看不清的。
皇帝赐宴,宴上佳肴,囊括山珍、海味,杯中美酒,运自西域、兰陵。正式开宴之前,皇帝特地吩咐林思齐去京中名园为他探花,说是要一朵国色天香的红牡丹。
林思齐尚未坐稳,就又要骑马出门。此时风和日正丽,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
他穿进士服打马过长街,不少路上的小娘子朝他扔香帕,闹得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姑娘们见他左支右拙,反而聚在一起发笑。
“林探花,这就是牡丹园了。”文恬长公主府的花匠对林思齐说道,今日是传胪之日,所有京城名园都会向探花郎敞开大门,他也在此处等候多时。
“多谢引路。”林思齐朝他一礼。
“探花郎为陛下寻花,我能为您引路是我的福分。”花匠看林思齐越看越顺眼,今年的探花郎真是清俊不凡。
林思齐走向一片如海般的花团锦簇,牡丹园中只植牡丹。文恬长公主盛爱此花,她府上园子里的牡丹乃是从洛阳带来的,据说还是旧唐则天皇帝大加赞赏过的花卉苗裔。
光颜色就有黄绿红白等数十种,每丛开五六百花,繁艳芬馥,香气袭人,宛如人间仙境。林思齐在花丛中环顾左右,走向最为富丽堂皇的深红牡丹,那一朵花生得极高,连他也要踮脚才能摘到。
正当林思齐摘下那朵盛放的红牡丹,花丛之后传来一个女声:“哎呀!那朵花是我家小姐先看中的。”语气中颇有埋怨之意。
林思齐绕过花丛,才见到严家主仆二人,他手捧牡丹,向她们致歉:“对不起,在下不知此花已被二位小姐看中。”
“这位公子身穿进士服,又在此时出现在牡丹园里,想必是今年的探花郎吧。”严妙真眼神微动,想不到在此处又遇到他。
林思齐进士巾上簪了翠叶绒花,皂纱垂带在春风里微扬。这一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不仅没使他黯然失色,反而更衬他似新竹一般潇潇出尘。
“既然是这位小姐先看中的,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这便归还。”林思齐将手中那朵牡丹递给严妙真。
严妙真接过花,朝他福身行礼:“感谢公子赠花。”
严家主仆二人得了这朵花后便转身离去,文恬长公主雅好牡丹美酒,严妙真从小就是她的座上宾,这一回乃是来长公主府做客,到园中采花来试验新研出的酒方子,恰巧与林思齐探花撞在一处。
林思齐又在园中摘了另一朵品貌绝佳的红牡丹,打马回到宴会。皇帝见他摘的红牡丹甚至满意,又夸赞了他几句,便转身离席,打道回宫,将宴会留给一众新科进士。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皇帝一走,剩下的人便活跃起来,开始称兄道弟,互通籍贯姓名,加上御赐的五百壶美酒,气氛越发不可收拾。
直至月上柳梢,灯盏里的灯芯都将燃尽,席上一片杯盘狼藉,有人举杯邀月同饮,有人醉倒趴在案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林思齐也不明白为何今日这么多人都要向他敬酒,此前名声在外的吴景明都没有这么多要同他喝酒的。秦、吴二人似乎看出林思齐不胜酒力,出于某种难言的默契帮他挡了不少。
结果是吴景明也喝醉了,目光涣散地坐在己位上发呆,倒是秦砚安脸不红心不跳,还是神志清醒,一派气宇轩昂。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吧。”秦砚安左手搀起吴景明,右手搀起林思齐。好在他自幼习武,不然还真扶不动两个人。
“林探花,你家住何处?”
“我……我家在居安巷。”林思齐灵台昏沉,抱住秦砚安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含糊不清地答道,“我要见阿筠……”
“见贤……不回我家吗?”吴景明听到齐筠的名字,忍不住问道。
“春和,我以后就不回你家住了……谢谢你们对我多年来的照顾,我都要入朝了,实在不好再住在你家里。”林思齐只觉得天上挂着三轮月亮,晃了晃脑袋,“我要和阿筠一起住……”
“那我先送见贤回居安巷,再送春和回家。”秦砚安象征性地和他们商量两句,二人没什么反应,他便擅自决定了。
他将二人扶上平凉侯府的马车,吴景明上车以后不知口中小声嘟囔着什么,林思齐望着自己的衣袖傻笑。
这一个个的。秦砚安无奈摇了摇头,抵达居安巷后,将林思齐扶出马车,吴景明见他将林思齐扶出去,自己也要跟出来,秦砚安只好又扶着他。
齐筠听到马车停在门口的声音,推开了院门。只见一位身着进士服的英俊公子,一手搀着吴景明,一手搀着林思齐,他头上进士巾的簪花是银质翠羽,与二人皆不相同。
“见贤说要回居安巷,我便带他回来了。今日赐宴,总有人手脚不干净的,他如此品貌,却出身微寒,若要留在那里过夜,实在让人放不下心。”秦砚安向齐筠解释道。
这就是状元郎秦砚安了,东长安门外贴出的金榜齐筠是一早就看了的。他从秦砚安手中接过林思齐,低声道谢。
他懂得秦砚安的言外之意,林思齐出身微寒、品貌奇佳,万一被人乘醉占了便宜,只能吃哑巴亏。往年的宴会上,酒醉亵玩同僚的丑事,也不是没有。
“齐公子,见贤我就托付给你了……他这么多年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吴景明定定看向齐筠,一副“儿大不中留”的忧伤语气。
林思齐一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就伏在齐筠的肩头,齐筠搂着他对吴景明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人已送到,我就带着春和一起回去了。”秦砚安与二人道别,双手捞着吴景明登上马车,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秦砚安扶着吴景明一下马车,便见到吴夫人、吴秋心,一众侍女打着灯笼都站在吴府门口。不知为何,吴颐没有露面。
“多谢平凉侯送春和归家。”吴夫人的眼神聚焦于他扶着吴景明的那只手臂,小时候她常唤他小秦的,今日却用了这样生疏的称呼。
秦砚安心下一沉,吴秋心松开吴夫人的手臂,三步做两步地走上前去,抱住吴景明的胳膊。
“平凉侯,快放手吧。”吴秋心想从他手中接过吴景明,“我已经扶稳哥哥了。”
秦砚安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是松了手。吴景明口中又在喃喃自语,说什么“信”不“信”的,根本听不清楚。
他转身走向自己人丁凋落的冷清侯府,忍住回头再望一眼的冲动。春和的家里人想必是能将他照顾妥当的,用不上他操心。
吴秋心与侍女一起将吴景明搀回中堂,她为哥哥端来醒酒汤,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吴景明没有抗拒之意,喝着喝着突然掩面而泣。
“哥哥,至于吗?一个外人而已,血浓于水,外人怎么比得上家人亲厚?”吴秋心微微叹气,“秋娘知道哥哥心里难过,不是因为没有三元及第,而是因为秦砚安。”
“他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他连你的信都不回,想必是只愿从此疏远了。既然他绝情至此,哥哥又何必再挂心他?”吴秋心用手帕轻轻为吴景明拭泪,吴景明这才止了眼泪,喝完醒酒汤便沉沉睡去。
再说居安巷院中,林思齐醉醺醺地靠在齐筠怀中,齐筠将他带回房里,让他靠在榻上躺好,才对他说:“我去煮醒酒汤。”
林思齐眼神发亮,一把拽住齐筠的衣袖:“不要醒酒汤,我清醒得很。”
“我有话要同你讲的。”他从自己的蓝罗袍衣袖中拿出了一枝白如冬雪、没有一丝杂质的牡丹。可惜这朵牡丹已在袖中闭了太久,花瓣微皱,如同恹恹无神的病美人。
“这是……送给我的?”齐筠接过这朵清雅的白牡丹。
“我看文恬长公主府的牡丹园中争奇斗艳,为圣上折枝之后,还想为你再折一枝,看来看去,只有这白牡丹最衬你。”林思齐还拽着他衣袖,“可惜……已经有点蔫了。”
齐筠指尖轻点,妙手回春,白牡丹在他掌中舒展花瓣,又恢复了一派勃勃生机,煞是秀美动人,它飞向旁边陶阳窑制的青花瓶中,不再动弹。
“我很喜欢。”齐筠握住林思齐拽住他衣袖的那只手,温声说,“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林思齐从榻上起身,与齐筠对视。他眼神熠熠,脸颊因酒酣而泛着薄红,定定地望着齐筠,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
距离近到齐筠能数清他的眼睫,闻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味。
“阿筠,你是不是喜欢我?”虽是问句,却语气笃定。
齐筠闻言竟然失措地向后退了一步,有些事情说出口与藏在心中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层窗户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捅破了。
他五味杂陈,不知该欣喜林思齐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还是为了即将分道扬镳而伤感。
林思齐没见他回答,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接着说:“千年道行,法力高强的俢竹君,连对我有情都不敢承认?”
齐筠不语,他不知为何酒后的林思齐变得如此咄咄逼人,险些令他招架不住。后颈忽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只觉牙尖发痒,腹中饥饿,心头涌动着强烈的**,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拆吃入腹。
林思齐似乎对齐筠此刻的感受一无所知,他自顾自地继续倾诉:“四年前秋水楼一聚,我说若你对我有所求,我有的都会给你。当时你对我说,于我无所求。”
“所以我想再问一次,你对我可有所求?”林思齐抬手抚上齐筠昳丽的脸庞,忍俊不禁,“怎么不说话?是怕我吃了你?”
齐筠再也按耐不住,他一把捉住林思齐抚在他脸上的手,低头吻住林思齐的双唇。他亲得又急又凶,微凉的舌尖舔过散发着酒香的唇瓣。
他尝得出来,林思齐今日在宴会上饮的是兰陵美酒。新晋的探花郎为他在文恬长公主府上偷折了一枝清雅绝伦的白牡丹,在与同僚的觥筹交错之间,他还小心翼翼地护着蓝罗袍袖中的这朵花。
一想到此事,他冰冷的心都要被这份熨贴的爱意融化了,变成一江东流而去的潺潺春水。
他探出舌尖撬开林思齐的齿列,与他唇舌交缠之间,将林思齐的舌根吮得发麻,直至他喘不上气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林思齐被他亲得发晕,上气不接下气,脸颊烫如发烧,他只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怔怔地望着齐筠红润的唇瓣。
“不是怕你吃了我,是怕我吃了你。”齐筠眼神微黯,看向林思齐的目光如同猛兽锁定心仪的猎物。
“鹏王说你有位极人臣、贵不可言的命格。如今你已金榜题名,不说求娶高门贵女,也足以聘一位小康之家的女子,尽享‘大登科后小登科’的人间乐事,从此举案齐眉,子孙满堂,岂不美哉?”
他伸出双臂紧紧搂住林思齐的腰身,说出口的虽是规劝之语,动作上却分明怕他逃了。
“与妖物厮混,你不怕后悔吗?”
“此心已许,何来后悔一说?纵是尸骨无存,我也甘之如饴。”林思齐主动吻上齐筠的唇瓣,他吻得相当青涩,搂住齐筠的手臂却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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