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比一家坐在运煤火车末尾的露天车厢上,身下的煤炭将小妹的手指染得乌黑。她似乎很高兴,举起脏兮兮的手来,试图去摸母亲的脸——而女人的脸上早已结了一层灰尘与疲苦凝成的硬壳。
向来吝啬的父亲给了火车工们2枚银币,于是那些人同意帮助他们躲开治安官的视线,悄悄用运煤的车厢捎全家一程。
这还是杰克第一次坐火车,伴随着蒸汽机启动时巨大的轰鸣声,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哐啷啷得响。小妹被吓哭了,他连忙捂住她的耳朵,很快那些低矮的城镇在摇摇晃晃着离他们远去——这列火车将横贯整个博莱克郡,驶向大海,中途会路过拉比一家的目的地卡萨海峡。
等到火车真正跑起来了,杰克机灵地摸进锅炉房里。他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就去帮司炉工们一起往锅炉里铲煤。于是他们开始乐意和他讲话,其中一人甚至将午餐分了一半给他。
“我家小子和你差不多大。”听说杰克曾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将午餐分给他的司炉工羡慕地赞叹道:“等我再攒攒钱,我也送小崽子读书去,最好以后能去镇里,别再呆在矿山上。”
“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他说着说着不由摇了摇头:“上次我家小子告诉我,他们为了让童工扫烟囱时不要偷懒,竟然在下面点火!”
“别他妈的做梦了,”另一人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着回道:“饭都吃不饱,还他妈的想念书?”
“喂,小子,你是不是识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塞给杰克一份报纸,冲他扬了扬下巴:“今天四眼儿没来上工,你帮我们念念看,这份报纸都写了些什么?”
杰克定睛一看,顿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对方还在催促他,周围空闲的工人也围了过来,他不由使劲将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这才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份报纸,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
“……难道这些煤矿工人不够努力吗?难道他们没有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吗?以博莱克郡为例,去年一个成年男性工人平均月薪是120铜币,女工是58铜币,童工甚至只有25铜币——而一个正常的三口之家要想在冬天里全家吃饱穿暖,一个月至少需要花费70铜币购买煤炭和木柴,65铜币购买面包、面粉、燕麦片、土豆等主食,以及61铜币的盐、糖、牛油、奶酪、蔬菜、熏咸肉等副食。”
“也就是说,一个家庭必须要所有人、包括孩子都在努力工作,才能勉勉强强活下去——这还是没有生病,没有娱乐,没有教育,孩子没有新衣和零食而且物价平稳的前提下。”
……难怪他们愿意冒着风险送他们一程,杰克忍不住偷偷地想,2枚银币等同于100枚铜币,哪怕这些火车工平分到手,也是相当大一笔额外收入。
“胡扯!工会的哥们儿可说了,这个月工资压根发不到这么多,才95枚铜币!”一名工人忍不住粗着嗓门骂道。
有人往他脑后扇了一巴掌:“你耳朵里塞驴毛了?诺瓦先生说是去年的时候!”
立马有人拽了拽他的手,那人好像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闭上了嘴。但是杰克完全没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他读着读着,眼眶忍不住开始发热,声音不由越发激昂起来:“如果努力工作能带来财富,那么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大矿场主该是肺叶黝黑脊柱扭曲的矿奴,大庄园主该是烟草种植园里活不到成年的童工,大羊毛商该是昼夜不眠手指鲜血淋漓的纺织女工——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不公平的一切呢?”
孩子的声音劈叉了,但是没有人笑话他。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制度,极少数人的快乐建立在绝大多数人的痛苦之上,而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是不该存在的,该挥舞着拳头去反抗去——”
“好了!”刚才让他读报的工人忽然粗鲁地一把抢过杰克手中的报纸,推搡着他往锅炉房外走:“臭小子别在这里捣乱了,滚蛋吧!”
杰克一头雾水,忽地听那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告诉你爸爸,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藏在煤炭堆里别吱声,明白吗?”
火车在今晚会在铁锈区停车修检一夜,那里临近附近最大的一个矿区。铁匠拉比听见儿子的传话后顿时脸色铁青——但是现在已经走不了了,附近都是连绵不绝的矿山,他们离开火车之后又能去哪里呢?
杰克裹紧了身上的外袍,怀中的小妹已经睡着了。由于车厢太过狭窄,父母在另一节车厢,而他们身上都埋了一层煤炭,仅留出些许呼吸的空隙。透过车厢板条的空隙,杰克看见月亮将矿山照射出铁一般的银灰色,持枪的治安官正在四处巡逻——然后杰克听见了一声轰然巨响,不远处的铁轨竟忽地迸发出一团耀眼炙热的火光。
有人炸掉了火车轨道。杰克一把捂住被吓醒的小妹的嘴,眼睛死死盯着空隙之外——他分明瞧见,趁着夜色,十来个黑影从火车的阴影深处浮现,迅速将几名惊慌失措的治安官打翻在地,用绳子绑了起来。更多人走了出来,大概有一百多个人,他们的皮肤在月光下黝黑发亮,都是附近的煤矿工人。
为首的正是白日里让他读报纸、并告诉他不要吱声的司炉工。
“我再说一次,我们他妈的罢工了,尊敬的老爷们。”那人冷笑着站在治安官面前,用枪托拍他们的脸。
“我们可不是那些被卖进来的奴隶,要求也并不高,无非将工资重新调整到去年的水平——但是你们还是不同意,我们家中的妻儿都在忍饥挨饿,凭什么要继续为你们拼命劳动?”
自新能源税收法令颁布以来,那些大矿场主为了节省人力成本,愣是将博莱克郡的煤矿工人们本就低微的工资又下压了不少。博莱克郡吃不饱肚子还要动不动挨督工毒打谩骂的煤矿工人们早就忍无可忍了,罢工的呼声此起彼伏,也就是紧盯煤精开采进程的王室一直强压着,这些消息才没有流传出去。
领头的工人转了转脖子,随后听见了矿区里同样传来声声爆炸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现在火车轨道被炸毁了,矿场里的机器也废了。”他冲那面露惊色的治安官摇了摇头:“放心,我们不会杀人,我们只想要一个公道,只要你们——”
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凝固了,杰克差点尖叫出声——一道光箭贯穿了领头工人的胸口,那张平凡的、令人过目即忘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血从煤矿工人的胸口涌了出来,将矿区贫瘠干瘦的土地染红了。
在众人惊恐愤怒的视线中,一名骑着马的银盔骑士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他的身后有大约三百名穿着军装的人——那是银鸢尾帝国的正规军。
银盔骑士没有下马,他展开了一卷卷轴,是来自王后陛下的谕旨,全文不过六十一个单词,内容很简单——宣布举行罢工、妨碍煤精开采的是反叛的暴民,授命军队全部予以枪决。
“由于王后陛下的仁慈,我会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离开火车,你们造成的破坏既往不咎。”银盔骑士说。
没有人离开,无数双手试图将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扶起来。
大概五分钟后,银盔骑士掏出枚怀表看了一眼,然后耸了耸肩膀:“好吧,真遗憾。”
他身后的军队对准眼前百名衣衫褴褛的矿工举起了枪。
“开枪。”银盔骑士说。
之后的事杰克就不知道了,他晕了过去。等他再一次清醒时,从车厢板条缝隙间一条条飞速驶过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小妹在他怀里酣睡,火车奇迹般地继续哐啷啷着向前行进。杰克开始认为自己夜晚所看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直到他试图钻出来时,摸到了一条石膏一样冰冷僵硬的手臂,隔着几块煤炭,尸体充血的眼睛正死不瞑目地盯着他的眼睛。
杰克认出了那张脸——是那名曾和他分享了一半午餐的司炉工。
他最终还是爬了出去,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大屠杀中死去的矿工尸体大概都在这列运煤火车上了,一条条排列整齐,准备像废弃的煤渣一般丢进大海里。
但是直到火车停靠卡萨海峡,抱着小妹逃离这梦魇般的巨兽后,杰克始终都没有找到父母所在的车厢。也许他们被发现了,死了,也许只是他没有找到——卡萨海峡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杰克勉强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前往和二哥接头的地方,一进门便彻底栽倒下去。
浑浑噩噩的高烧中,他听见自己在嚎啕大哭:“他们都死啦,那些煤矿工都死啦!”
关于煤矿工人大屠杀的描写和灵感致敬《百年孤独》中的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大屠杀
给煤矿工人生活开支定价的参考在下方,感谢我超棒的历史顾问,我那历史学硕士的神婆朋友,应该比较合理了。教授学校月薪300铜币,还有自己的部分稿费来支援爱好开销(开销大头),但是参考一下民国时期大学教授(200—300)月薪和工人月薪(15)对比……良心过不去,所以没定太高
参考文献:
[1]钱家先:《英国工业革命中工人生活水平的经济透视》,《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2]徐滨:《英国工业革命中工人生活水平变迁》,《经济社会史评论》2014年00期
[3]朱家俊:《论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煤炭工业》,硕士学位论文,湖南科技大学,2015年
[4]马涛,《英国煤炭工业发展及其与工业革命关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天津师范大学,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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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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