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聚仙岭。
高大的乔木顶着月光在山顶撑起一片巨大阴影,将不为人知的秘密隐藏其中。
“聪明哥,这真的没问题吗?”二壮盯着眼前的棺木,咽了咽口水。
树影间斑驳的月光投射其上,隐隐泛起光泽。细看之下,整口棺木密密麻麻刻满了繁复的花纹,犹如在符篆中浸过一般,极其精美。
“人都死了,能有什么问题,还怕他站起来吃了你?”大聪明伸出右手沿棺盖游走,他从没见过如此华美的棺木,一想到里面的陪葬品,兴奋地有些发抖,“别磨蹭了,咱们后半辈子都指着这个呢。”
平日里二壮跟着大聪明得了不少好处,因此虽然心里有些犯嘀咕,可到底还是愿意相信大聪明。当下也不再犹豫,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一把镐头朝棺盖之间的缝隙挥过去。
他自小力气就大,单论力气,村里的人都比不过他。
“当——”
镐头嵌入棺盖之间的缝隙,撞到棺钉火星四溅,声音也在寂静的山岭中闷雷一般炸裂开,二人都被吓得脖子一缩。
“要死了你,毛毛躁躁!”大聪明下意识环顾四周,“要是被人发现,咱俩都要被活活打死!”
二壮也是一脸冷汗,少有地没有搭理大聪明,只是看着眼前的棺木,觉得有些奇怪。
寻常棺钉一般都是七根,听说也有钉九根的,那得是德高望重的人,而且也只是听说,他并没有亲眼见过。可眼下这口棺材仅他看到的这一边就有不下二十根,几乎每隔一拃就钉一根,简直就像在棺木上围了一圈栅栏。
这得是怎样的一位大人物!
“聪明哥,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二壮又犹豫起来,隐约想起那些来送灵的人腰侧都配有长剑,“玄门的事咱们不懂,冲撞了什么可就麻烦了。”
大聪明眼睛已经开始冒光,不耐烦道:“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人都装棺材里了,还能指望他活过来不成。”说着上前将人一把推开,“我看你就是犯懒,下次别指望我再带着你。”
虽然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可被大聪明这么一说,二壮心里依然很不舒服。只见大聪明身体微微下沉,将镐头的把扛在肩上,再缓缓起身,想用肩膀的力量将棺盖撬开。
棺木巨大且钉了这么多棺钉,莫说是身材瘦小的大聪明,就连二壮也没有把握能直接撬开。他刚想上去搭把手,就听到“吱嘎”一声,再看过去,棺盖已然被撬开两指宽的一条缝。大聪明满面涨红咬紧牙关,双腿发力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那缝隙骤然变大,棺盖瞬间被打开半尺左右,暴露在空气中的棺钉尾部在夜色中闪着寒光。仅仅两步开外的二壮并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了两步,紧紧捂住了嘴巴,壮硕的身躯止不住发抖。
那一瞬间他看到从棺木中突然伸出一只手,以他看不清的速度直接刺入了大聪明胸口。
大聪明身体猛然一僵,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只看到胸腔外的一截灰白色手腕。
那只鬼手在里面不断搅动,黑夜中响起内脏之间相互挤压的声音,鲜血迅速晕染衣衫的声音,而后是片刻的寂静,仅仅只是一瞬间,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大聪明的嘴里、胸口处不断有鲜血涌出,身体不停抽搐,没过多久便彻底没了声息,身体颓然地滑落到地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大壮。
夜风起,血气在山林间迅速弥漫,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二壮想要立即逃命,可腿软得不停使唤,生不出一丝力气,拼尽全力也只能维持身体勉强站立。
没了大聪明的支撑棺盖重新落下,全部重量都压在那只探出来的鬼手上,棺钉直接刺入上臂,可那鬼手一点反应都没有,沾满鲜血的手指在空气中以一种极度夸张的方式不断扭曲。
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冲击着二壮的神经,他突然非常愤怒,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求生欲被瞬间点燃,他开始迈出第一步,紧接着是第二步,随后跑了起来……
远处黑暗中似乎有人影攒动,若在刚才,他还会因挖坟掘墓之事被人发现而害怕。可眼下,他只想一口气跑出这片山林,然后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踏踏实实过以后的日子。
他边跑边想甚至有些烦躁,却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炸响,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后背有什么东西猛撞上来,身体被整个拍到地上,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二壮赶忙回头,刚刚那只棺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地四分五裂的棺材板,原本应该躺在里面的人,此刻在斑驳的月光中,竟然慢慢站了起来。
真的……活了?!
“那是圣山,凡人进去,山神爷爷会生气哩……”
“有本事的人进去,若是得了山神爷爷喜欢,就能永远留在山中长生不老……”
二壮突然想起小时候村中老人讲的故事,不知眼前的情况是山神爷爷生气了要惩罚自己,还是棺木中的人有本事得了永生。但见他垂头朝自己慢慢走来,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刚才的一腔愤怒也荡然无存。
山林中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很多人正朝着这边过来,看着离自己只剩几步远的活死人,他很大喊别过来,可被刚才那么一撞似乎伤到了肺,每次呼吸都灼烧得厉害。
二壮任命地躺在地上不再挣扎,有轻微腐烂的味道飘过来,眼角处瞥到一抹白色,那是对方雪白的衣角。
那人双目紧闭却在二壮身旁蹲下,左手蓄力高高抬起,就在这时,远处骤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啸,二壮本已绝望闭上的双眼下意识睁开,只见一道银色的狭长光影从自己正上方闪过,尾部掠起的疾风擦过门面,犹如被人在脸上狠狠抽了一鞭,火辣辣得疼。
活死人似乎感受到危险迅速后撤,二壮还未弄清楚状况,只听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转头去看时,发现那活死人被一杆银枪钉在十步开外的一棵树干上,四肢还在不停挣扎。
绝处逢生,二壮几乎落下泪来,转头想看看是谁救下的自己。可还没来得及起身,领口突然一紧,等回过神来时人已被硬生生拖出去很远。
二壮不知自己要被拖到哪里,一只手紧紧卡着衣领防止自己被勒死,另一只手反手向头顶后方伸去,抓住了一只手腕。
那手腕纤细冰凉,力气却极大,被二壮攥住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一路将人拖着且速度极快,丝毫不顾手下之人的死活。
树影间明明灭灭,身边的一切迅速朝后退去,。二壮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气,恍惚中他似乎撞到许多人,而后那些人都扭过头来看向自己。那一张张脸有的已经完全腐烂,有的只腐烂了一半,有的紧闭双目,有的只有一对黑洞洞的眼眶。
那原本朝着自己来时方向的身躯,在自己经过后缓缓掉转了方向。这一刻,二壮感觉自己犹如被扔进池塘的饵,被鱼群争抢分食,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崩溃。
也不知道被拖行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直紧紧勒在他脖颈间的力气忽然加重,而后身体一轻,似乎被人重重甩了出去。
二壮的身体重重砸向地面,脑袋传来一阵剧痛。昏过去的最后一眼,他看到原本被钉在树干上的活死人在十米开外的山岭边缘缓步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而他身旁则安静地站着个红衣女子,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
百里之外,乌华城。
醉春楼二楼厢房内的窗户大开,景飞靠窗而坐,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满月,神情有些落寞。
此地偏南,尽管只是初春,街道两旁的桃花也已尽数开放,夜风携着花香涌上来,寒凉中带着一丝丝暖。
“景兄弟!”
不知谁喊了一声,思绪被强拉回来,循着声音景飞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吴鸣,嘴角顿时勾起一抹笑意。
吴鸣是他和庄羽半个月前刚来乌华城时结识的“朋友”,估计是看到他们初来乍到便以提供帮助为名,一日三餐都在他这里解决,晚上甚至还要宵夜。
景飞并不恼,能有人甘愿陪着自己,心里反而有些感激。
可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吴鸣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自己家里的情况。本着待人真诚的原则,景飞也不隐瞒,如实告知自己来自一个偏远小镇。吴鸣不信,再三试探旁敲侧击一番后,终于发现他身边除了一个叫庄羽的护卫外再无其他,且这方圆百里内也没有一个姓景的大户,不免有些失望,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微妙。
景飞深知其中缘由,对此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吴鸣一边嫌弃自己又一边花着自己的钱,实在是讨厌得有趣。
前几日,吴鸣主动约他来这醉春楼,说要带他开阔眼界,见识见识这江北第一楼。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心里生出了另一番更加有趣的盘算。
看着人群中吴鸣兴奋地朝自己招手,景飞笑意渐浓,朝楼下大喊道:“吴兄!快些上来,等你好久了!”说罢翻身下了窗户,作势要去迎接,却在吴鸣看不到的位置停了下来,转身靠在窗边身体贴墙,留意起外面的动静。
早就听说这醉春楼门槛高得吓人,单单进门要交的二两金便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几年的吃穿用度。今日他故意早来一个时辰,交了自己的那份钱便在楼上等着,就想看看吴鸣如何上来。
有些人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他得好心帮上一帮。
“噗嗤——”一旁传来女子的轻笑,景飞转头,这才想起屋里还站着个人。
这女子是随着醉春楼的酒菜一起被送进来的,他还记得送酒菜的小厮临走时说的话——若不喜欢,还可以换。
他不晓得那小厮指的是酒菜还是这姑娘,在他看来并无区别。
“你笑什么?”景飞见她裙摆微动似乎在活动双脚,想来是站了一个时辰站累了,便指了一旁的凳子,示意她坐下休息。
女子没有动,只笑着答道:“公子刚刚等人等的辛苦,现在人来了,公子却又躲着不见,”说着掩嘴轻笑,眼神中透出些许斟酌与试探,“有些像女子一般扭捏呢。”
“呵呵,是么?”景飞也笑起来,并不在意她的比喻。只见她不肯坐,便过去拉起她的袖口来到桌旁,按着双肩让她坐下,“我倒希望自己是个女子呢。”
“竟还有此事?”
“可不是么,”景飞佯装愁苦道:“家里的兄长比较想有个妹妹,我这样的男儿身反而遭了嫌弃。”
女子被他的样子逗乐,知道他在说笑并不当真,一直守在门外的庄羽忍不住翻个白眼。
“我且问你,”景飞也到女子身边坐下,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比如,我点了这一桌子酒菜,若发现自己没钱付,那会如何?”
女子见他眼神清澈,邻家弟弟一般看着自己,笑着回答:“公子说笑了,您进门交的那二两金,干别的可能不太够,可这酒菜还是抵得起的。”
“哦,”景飞有些失望,“那若是干些别的,抵不起的呢?”
“若是客人有意逃账,便只能由伺候的姑娘自己担下。”女子垂眸,眼神有意无意扫过景飞的领口,认出这小公子里面贴身穿的乃是云锦。
醉春楼的姑娘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练眼力,衣着、饰物,甚至兵器都要真品一一过眼,不仅是为了判断客人的财力,更是为了防止冲撞贵人。其中一次管教小心翼翼捧出一个锦盒,里面就是巴掌大的一片云锦。看似普通却至轻至软,听说早年间只供给南疆皇室。随后皇室衰败,云锦也就不再常见。眼下虽只瞧见露出来的窄窄的一条边,可她绝对不会认错。
景飞并不清楚这女子在看什么,只觉得对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脖颈处徘徊,又想起话本中的杀手抬手间便能取人性命,猜想着自己是不是遇上了女杀手,又或者自己的话惹对方生了气。于是下意识转头去看庄羽,却见庄羽正背对自己仰头看屋顶,没有一点护卫该有的警醒,只好自求多福地缩了缩脖子道:“哦,抱歉,我只是随便说说。”
女子神色越发恭敬,“无妨,奴家知道公子只是玩笑,并不当真。”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景飞下意识起身想去窗边查看,却似乎想到什么脚下猛地顿住,转头对女子面露难色,央求道:“外面怎么了,姐姐帮我瞧上一眼,好不好?”
姐姐?女子一愣,随即掩嘴轻笑,缓步走到窗边探头朝外看去。
此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正在指指点点,而在人群中间,女子看到四五个小厮正在对地上躺着的一人拳脚相向,不禁担忧道:“公子,外面打起来了,是您的朋友么?”
“啊?”景飞也顾不得被吴鸣瞧见,走到女子身旁朝外看去。
兴许是两人挨得近了,一股冷香飘过来,似冬日里的凛冽山泉,高贵不可侵犯。女子心跳得快了些,不着痕迹地退到一旁。
景飞对此毫无察觉,只一门心思地伸着脖子看热闹。倒是一直站在门外的庄羽走进来,先扫了旁边的女子一眼才道:“公子,吴鸣在下面跟人打起来了,需要属下去帮一把吗?”
“庄羽,我发现你特别不会说话,”景飞看着下面直摇头,“这哪是跟人打起来了,分明就是被人围着打,根本没有看到他还手啊。”
庄羽想了想,只好又重新说一遍,“吴鸣快被人打死了,公子要管吗?”
这次景飞不说话了,看了半晌将窗户默默关了起来,自顾自地坐下喝茶。
那些人一看就是醉春楼的打手,想来应该是吴鸣没钱又非要往里闯才讨得这一顿打,于是转头看向一边的女子,“只要他离开,你们的人总不会追着打,对吧。”
女子不明所以,只微微点头。
如此景飞便没有说话了,只捏着茶盏又听着外面的惨叫声有些发楞。
他没有错,是吴鸣自己叫他来这里的,他自己没钱又非要往里闯,他有什么办法。想来他定是觉得自己会把钱与他一并交了吧,就这么吃得准自己么?
可话又说回来,他进不来不会差人上来说一声么。他都想好了,那时候他就亲自下去,听他或明或暗地求自己。
他是想羞辱他吗,好像也不是,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初见时巴巴地贴上来,吃了两天饱饭,倒还生出些自尊来了?真是可笑!
屋内谁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得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也不知是离开了,还是干脆被打死了。
女子见这小公子刚才还如邻家弟弟一般亲切温和,转眼间就变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也不敢多言,生怕招了无妄之灾。
最后,还是庄羽打破沉默,长叹一声劝道:“公子,回去吧,夜深了。”
景飞低着头没有动,发丝垂落,女子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公子?”庄羽又喊一声。
这次,女子看到这位年轻的公子终于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但没有去看自己的护卫,只是扭头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只一眼,女子便如被定住一般全身冰冷头皮发麻,只见之前一双澄澈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血红,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