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雷雨交叠,响彻声不绝于耳,棉花卷般浓厚的乌云裂开偌大口子,大雨气势汹汹滂霈而下。
南平镇大片灯火沉寂在响夜中,余有孤零零几户人家伴着雷雨迟迟不入眠。
这似乎是镇子近一个月来的景象。往常这个时候,哪怕是刮大风、下大雨,大街曲巷尚还牵系盏盏灯火,街坊邻里窃窃私语,兄弟姊妹吃瓜闲磕,时不时传来一曲抒情的调子,比夜色还催眠。
而此夜,稀疏灯火中,东街一户人家的孩子啼哭不止。
呜啊呜啊的哭声回荡在这间矮房,外头骤雨大作,急风刮过,屋顶的瓦片不堪重负沉闷地吐气。
李大娘安抚孩子半天也无济于事,想到丈夫早早去往异国他乡做生意,家中只她一人带着个刚出生的娃娃,不禁悲从中来。
她疲惫地点燃一只红蜡烛,熄灭油灯,就着微光轻手轻脚磨上床,哼起小曲哄孩子入睡。
途中辗转梦乡,突然被一道惊雷震醒。此时已过三更,屋子里的红蜡烛仍在吐火。屋外的雨声渐渐被黑夜吞藏,没去声音。
屋子里静悄悄的,时不时有水声刺破空气中的寂静,显得突兀而诡异。
李大娘恍惚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她自来胆子小,身边又带着一个娃,惜命得紧,迟迟不敢回应。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夜半三更来敲门?
恐惧从头兜到脚。李大娘胡思乱想了一阵,愈发觉得口干舌燥,揪了一把掌心汗,颤抖地起身来到堂前打水喝。温水入喉,并没有打消她的焦虑。又急忙点了三支香,虔诚地拜了拜观音像。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末了,李大娘小心翼翼地拿了盏油灯走到木门旁的窗棂边,只开了半个角,把眼睛探出去。
这一看魂快没了——
门外空无一人,但是催命般的敲门声断断续续。
她捂着嘴巴,眉毛下颌拧巴在一起,冷汗涔涔往外冒。
笃笃——笃笃笃——
像是刀子在凌迟她的心脏,她仿佛看见正有吃人的鬼怪用染满鲜血脑浆的手如活人一般敲着门。
李大娘心惊胆战,反手阖上窗子,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床前,看到孩子安恬入梦的睡颜才稍稍安心。
观音像前供奉的三支香泛着殷红的光点,烟气给神像披上生人勿近的面纱。面带笑相的观音在烟雾中端出坐尽烛光的凄苦,仿佛预知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缓缓坐回床榻,孩子竟又呜哇哇叫唤起来,而门外又传来了令人惶惶不安的敲门声。
李大娘汗毛竖起脊背发冷,快要被这些声音闹疯了——狠狠掐了一把腿上的肉,让自己镇静下来。
她低头去看孩子——
不,那一眼她看到了怪物。
榻上的婴儿睁着通红滴血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她。
咧开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
“啊——!!!”
翌日,僻静的小巷围满了人。
一具不忍目睹的尸体被衙役抬出来。
正是李大娘。
她脸覆白布,心口一个血窟窿,烂肉夹着细碎衣料往外翻,整个场面血淋淋的。
难闻的血腥味充斥着小巷子。
围观者挤在这逼仄的地方,硬是捂着鼻子嫌弃地把热闹看完。
人群中有一位跟李大娘相识的妇人,分明记得这家还有个孩子,抬出来的却只有李大娘,便问那几个衙役:“大娘的娃子咧?”
一个衙役给屋子贴上条,这是他这个月来第五次处理这样的尸体,也是第五次有人问他孩子去哪了。他沉着脸,面无表情地说出了那句他第五次说出的话:“没见到什么孩子。”
“乖乖咧...”妇人听罢,搂紧怀中熟睡的婴儿,回屋去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来镇子里第五起命案。前几日是白家大宅,一夕之间大人尽数丧命,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无影无踪,前前几日东街一户人家也被挖心,孩子同样不翼而飞。
凶手作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官府一筹莫展,镇民们不堪其扰,盼了许久凶手落网,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下一起命案。
长此以往,大伙活在担惊受怕里,终日死气沉沉,干活都没了热情。
这不行!
镇里有威望的长老把大伙聚在一起,组织集议。
不少人估摸着是怪力作案,多番商榷,会议最终敲定将此案委托给那个被天下人歌颂的金鼎宗处理。
金鼎宗乃天下第一仙宗,坐落在云海之上,由二十四座浮空巨峰缔造而成。
巨峰之上宫阙瑶台林立,素有“散落人间天上玉”的美称。
凡是正当需求皆可委托金鼎宗解决,无需任何酬劳,光凭这点就深得民心。
两日后——
金鼎宗。
无量台。
几个白衣修士守在台子高悬的卷轴前交头接耳。
那是面金黄卷轴,正上方用小篆镌刻着三个金色大字“芳菲录”,卷轴央金丝铺底,竟有云雾浮现,云中缀着一朵绯红的牡丹花,耀眼之极。
芳菲录在每日会随机长出各色鲜花,或娇艳欲滴,或清幽淡雅。每朵花别出心裁地承载着一项特殊任务,等级从低到高,分蓝、绿、黄、红四种颜色。
这颗无人采摘的红色牡丹花代表的无疑是最高难度任务。
无量台周边,稀疏站了几位修士,当中正有一眉目冷峻的青年双手抱胸,手指点在“芳菲录”排行榜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对着身旁眼上束了条白纱的青年落井下石道:“啧啧,柳师弟,你的名字真是找来全不费工夫,与榜首遥相呼应。再过四个月,积分攒不够被踢出内门,可别以眼睛不好为由求着留下来。”
与榜首遥相呼应的柳鸣舟扶正眼睛上半指宽的白纱,讪讪笑了两声。抬手拉开“芳菲录”排名榜一栏,果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已经被挤到最末,积分少的可怜,甚至上一名都遥遥领先他一百分。
绝非夸大其词,自从进了内门他就深刻感受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一群疯子的力量不可估量。
芳菲录发布的任务简直就像一餐饭食,他还在细嚼慢咽某道菜的时候,这群疯子已经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菜搜刮得靡有孑遗,残肴剩炙都是奢望,只能干瞪眼,守着饭碗感慨一句:“见了鬼了!”
排行榜九个月轮回一次,好不容易榜期过了大半,各峰的疯子们大有收敛,发出的任务却越来越少,适合他的更是少之又少,有时候甚至连着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新任务。
柳鸣舟蹲守整个上午,也不见芳菲录有丝毫动静,像是哪个没素质的给它喷了点百草枯,啊不——还有一朵牡丹坚强活着。
周围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大多都是路过碰运气,有任务就抢来做一做,攒点灵丹、灵草奖励,没有就干别的事。
大家都不急,但柳鸣舟是真的很急。
和他一起眼巴巴等着任务出现的是同峰师兄沈之行,一番交谈得知这厮是为了抢前三。
柳鸣舟心想:“活见鬼了!”
沈之行看了他的排名,又反复看着自己的排名,第四。心情算不上差,说话却不安好心:“柳师弟,你干脆把那个在芳菲录上呆了许久的任务接了,保证你扶摇直上,改头换面。至少不会是倒数第一了。”
柳鸣舟看也不看那个在他假想的敌人手里,依然活着的红色牡丹,因为这一个上午,确切来说,这半个月他已经看够了。知道沈之行在嘲讽他,轻笑一声:“我的事就不劳师兄操心了,师兄修为了得,想必您出手一定能成功。”
傻子都知道,这个任务虽然分加的多酬劳也多,但是难度满星,就是修为达到了大乘期都得要掂量一二。
沈之行朝天外拱手,道:“呵呵,果然这个大好事得留给咱们大师兄,我们就瞻仰瞻仰大师兄的英姿,毕竟是万年第一。”
柳鸣舟往排行榜上一瞥,榜首果然是宗门天之骄子,各峰弟子见了都要敬称的大师兄。
明晃晃的几个大字简直不要太耀眼!
反观他自己那不起眼的分数就像是刚开垦的田,人家大师兄不仅开垦好了,还啥都种上了,不仅种上了,还年年丰收。
他还在起跑线上,大师兄就已经到了旁人可望不可即的程度。
妥妥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乍然,有些空荡的芳菲录闪过一星绿光。柳鸣舟眼疾手快揭下,是一朵刚出炉的绿色牡丹,花上漂浮着五行字,他飞速扫视一眼。
任务:南平镇嗜心案(委托任务)
人数:二人
限时:两日
修为:金丹期
奖励:一百株妙妙草,二十分
双人任务?
沈之行厚着脸皮凑上来一看——竟然是双人任务,奖励挺丰厚。立马换了张阿谀奉承的嘴脸:“我的好师弟,你看师兄怎么样?”
那意图就差直说出来了,柳鸣舟中规中矩道:“挺好的,就是……”
没给他说完,沈之行抢白道:“好就对了!看你也找不到人,就让师兄跟你一起去吧,师兄啥脏活累活都能干。”
“......”
沈之行此人除了嘴贱一点,实力却是不容置疑。
内门排行榜种类众多,其中不乏半年一更的战力榜,榜上前十经常挂有沈之行的名。再者沈之行比他先入门三百年有余,斩妖除魔上颇有建树,阅历丰富,一起前去未尝不可。
柳鸣舟念及此,道:“好。师兄打算何时出发?”
沈之行:“赶早不赶晚,你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柳鸣舟寻思着,传音仪带了,一把剑、三道符、两样法宝、一瓶伤药大抵也够用了。
遂摇头:“没有。”
从揭下任务的那一刻,任务自动进入计时,早走一分赚一分。
二人各往绿牡丹注入一丝灵力,结下契约,完成后契约自动消失。委托任务不比宗门任务轻松,时限很短,若逾期,放弃任务,皆视作任务失败,会扣除相应积分,换由“震宫”的人接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花朵的指引下,经过一刻钟的御剑,二人最终选在南平镇某个无人的巷角降下。用穿墙术穿过面前一堵矮墙,便到了大街。
两侧店铺林立,商贩叫卖,孩童踩着欢声笑语相互追赶。步行街人来人往,可以说是非常热闹了,谁能想象这里竟然一连发生了这么多起命案。
甫一进去,他们不凡的衣着便引得好几路人纷纷侧目。空气里送来一阵异香,柳鸣舟扫视一周:“什么味道?”
沈之行眼神锁定在不远处的一家胭脂铺:“那边。”
柳鸣舟顺着他眼神看去,对面门面精致的胭脂铺集满了男女老少,店里的伙计忙得焦头烂额。
他并指点在眉间,凝神聚气,灵识瞬间如水落汪洋,徜徉出十里开外,大到盖楼修屋,小到蚂蚁搬家的动向尽入识海。
看毕,柳鸣舟尤为疑惑:“胭脂如此盈利,怎么方圆十里内只此一家?”
“哼,还不是因为这家胭脂铺有招摇撞骗的道士罩着,借伤风水之名,不允许别人做这门生意。就这一家,所以才盈利。要不是阿姊生前喜欢这家的胭脂,俺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它砸喽!”
这时,一个身材硕壮的男人转到他们跟前,试探性问道:“两位道长气度不凡,系从金鼎宗来的?”
二人相视一眼,朝他点头。
这个魁梧的男人愣愣地看着他们半晌,嘴唇动了动,突然哽咽道:“有救了,俺们镇子终于有救了!”
男人叫李大壮,自言原本在南平镇西面讨生活,三日前收到阿姊的死讯,大老远从西面赶来东面。却听旁人说,官府的人信了一个道士的谮言,以为尸体会异变,草草付之一炬。大壮连李大娘最后一眼都没见到,伤心至极犯了心病晕倒在地,在附近的医馆躺了几天。
他而今恨那道士恨得牙痒痒,路过这里生出砸胭脂铺的想法。
大壮咬牙切齿说完这些,神色一软,唉声叹气:“道长有所不知,这一个月南平镇死了五户人家,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有二十多人。最惨的是那白家,孩子刚办了满月宴,当晚全家都被挖了心,几个小娃娃都被抓去不知踪迹。俺姐夫,前几个月跟人到镇子外边谋生路去了,留下阿姊一个人在家,最近添了个小宝,俺前些日子还握着那小娃娃的手,他还对俺笑,谁知道再也见不到了!”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柳鸣舟登时手足无措地拍他肩背,安慰他:“你可以放心,我们来了就一定会给你和大家一个交代的。”
李大壮抹着眼泪,重重地点头。
听完李大壮那些话,沈之行断言:“挖心、抓小孩,干这事的人一定是个死变态!”
柳鸣舟:“不一定是人。”
沈之行:“谁干的谁变态。”
这是重点吗?
柳鸣舟思索了一番大壮的话:“大壮,现在方便带我们到令姊屋里看看吗?”
李大壮道:“俺正要去给阿姊收拾遗物,二位道长随俺来。”
三人穿过东街,路经一条小巷。一盏茶的功夫,李大壮在一处狭隘的房屋前驻足。木门上的封条在前几日雨水的冲洗下破损不堪,小径潮湿结满青苔,诡异的气息像深渊之水一般从四面泅来。
大壮指着这扇门,道:“就是这里了。”
柳鸣舟直接伸手推门,香腥分明的风从屋里扑面而来。
他打了个响指,一片光亮随之而来,晦昧的屋内顷刻烛火耀耀。
房子不大,一眼能望到底。堂屋与内室不过几步之距,家居陈设格外简单显得房子空旷寂寥。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留下深褐色的痕记。
三人走了进去,各自走动起来。
桌上摆着几只简陋的陶杯,还有一盒精致的妆奁,样式很眼熟。柳鸣舟摸索着妆奁,确信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和胭脂铺里的香气一样,因为被闷了许久,所以更加浓郁了些。突然,镜匣边角残余的紫色粉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粉末透着蚊子大小的光亮,若不细看还真难发觉。
柳鸣舟不由心说:“这是什么?”渡了点灵力进去。
这些粉末竟然汇聚成一只狐狸的形状飘忽在半空中。
柳鸣舟把它摊放在掌心间,神情有几分讶然:“花狸山族纹?”
一年前被灭族的花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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