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正有披头散发之鬼提起墨桶一泼，洋洋洒洒就地书写，间余撩起乌云般的长发，露出弯月细眉，一双杏仁眼，黯然无神，唇无特色，乌黑异常；酒楼前，一鬼在讲故事，另一鬼埋头洒扫，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神色，做着不同的事。
柳鸣舟一番细看，果真，就他所看见的足有十余人生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
他道：“很多。”
余容：“空间失衡，真实与虚幻并存，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过是万千现象之一。这里的空间带着他们走动，变换多次，这些虚假的人也只好随波逐流，聚在一起。”
“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哪怕是失落城的鬼，万年来如此，司空见惯。”
柳鸣舟明白他的意思，失落城无数个空间重叠，真实虚幻混在一起，一步走出去未必能够到达想去的地方，说不定会被带到另一个空间。
他顿时想起方才那黑白二鬼，怎像是能够来去自如的样子，便问：“既然这里的鬼会被空间带动，可为何方才那两个鬼差来了这里，想去哪就哪？”
余容：“空间杂乱，并非没有规律。然而生活了万年的他们和我一样，也只摸清了一些空间的路线，以及走向。在这些地方，只有走特定的路，才能转移到另一空间，被空间带动的可能性极小，相对其它空间比较稳定。”
“可你该知道，还有万万空间隐藏于此。在这里面，你要找到腹鬼极其不易，但……”余容后退一步，华灯消逝，长街动若脱兔，晃出重重倒影，树与屋扭曲成山峦轮廓。
柳鸣舟立如洪钟，没感觉到身子在跟着周围景象的摇晃而动，心下一惊，此间正是幻术。
仿佛天旋地转，浩瀚星空当头罩下，远在天边的星辰日月此刻唾手可摘，余容将魂明灯的手柄取下，敲碎四合星辰，八方响应，日月重合，正像一只沉睡已久的眼睛缓缓睁开，血红之气弥漫。
碎裂的星子呼朋唤伴凝聚成滔滔巨链，似流云四面八方穿行而出，蛛网般锁着中心融合的太阳，月亮。
融合结束，日月变作一只瞳孔竖起的猩红大眼，色泽若淬火千遍的红玉，寒光下澈，高高在上，俯瞰着底下三人。
只不过看了它一眼，柳鸣舟便觉得灵识似被一阵猛烈的冲击震荡，他像是坠入了一个沉重的黑暗，头部仿佛吊着千斤重的东西，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巨眼释放出来的压迫蛮横无比，像一只大手揉碎大脑的感知，撬开一汪空白汹涌的海水，把所有耳力能括的东西挤压成一种“嗡嗡嗡”的声音。
再多看它几眼，灵识都要给搅翻——
魔气，很强大的魔气！
“阿肆你怎么样？”柳鸣舟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舒缓那股震荡带来的不适，成功地制止了威压从头传遍四肢百骸。
原来，只要不看那只眼睛，就没什么事。但这么大只眼睛挂在天幕，谁能一开始忍住不看，只要看了，魔气的冲击就不可避免，哪怕有护体真气也罩不住。
他尚且如此了，七肆纵是妖，是魔，那瘦弱的身子骨恐怕也承受不起这么大的威压。可他没听见身旁有不适的声音传来，忽然他感觉到一只手拉住了他。
“道长哥哥放心，我没事。”七肆拉着他，声音很平缓，没有一丝逞强的杂意，“前面是有什么东西让你头疼了吗，我害怕没敢去看。”
七肆似乎全然没被红眼影响，或许真如他所言根本没看这只眼睛的缘故，脸色淡淡，反而柳鸣舟的反应令他表情有了些微变化，左眼一圈洇开金色，往那悬挂的红瞳看去。这一瞬间，周遭所有的震慑力化水，凶猛戾气硬生生折服，那红瞳委屈地向七肆眨了眨眼。
七肆没理会。
“我没事，你做的好，不要去看它。”缓了一会，柳鸣舟感觉好多了，他看向七肆，发现这个少年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只要他去看，他们一定就能对视上，这样也好，就能规避许多像刚才那样的风险。
柳鸣舟微笑着把目光掉开，转而去看余容。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余容自来波澜不惊的神色竟涌上一抹欲念，两颊泛起潮红。柳鸣舟再看他，发现他那苍老的容颜竟瞬间返老还童般变得年轻漂亮，那是一张俊气的脸。
余容痴痴道：“只要解开这里的封印，重叠交错的空间规律运行，失落城恢复原样，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柳鸣舟：“这是什么？”
余容一字一顿：“岐、天、魔、尊，魔、之、右、眼。”
柳鸣舟胸口传来一阵透心凉。
两烁光芒闪过，黑白鬼差再度现身，二鬼共捧一方剑匣而来，那剑匣材料罕见，必是上等，余容却急不可耐一掌劈开，这一掌威力悍然，震得木屑翻飞，两鬼俱吓一跳。
骤然灵光四溢，当中赫然是柄聚天地灵气而成的宝剑。
他持剑在手，脸上的潮红仍未褪去，语气里夹杂着激动，急切，渴望，道：“世间灵剑千千万万，惟我‘同尘’与你‘和光’属一流。此二者皆由九天玄铁打造，确切来说是同一块。九天玄铁为神兵材料，有阴阳两面，‘同尘’取阴面，‘和光’取阳面，双剑合一，神兵降临，便可解除这封印！”
余容手里的是柄通体乌黑的灵剑，柳鸣舟的“和光”则是洁白通透，剑身薄如蝉翼，“同尘”锋面略厚重些，两把剑侧重点不同，“和光”主灵便，“同尘”主力量。
柳鸣舟这下终于看清这俩鬼差并非本身是一黑一白，而是一个穿了白衣，一个穿了黑衣，它们立在余容身旁，奉承道：“大人夙愿今日将成，提前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我等有目共睹，实属鬼生之幸！”
作为和光剑的主人柳鸣舟却未发话，这便恭喜贺喜的，只怕是要高兴早了。
柳鸣舟压下了心底发麻的感觉，表态道：“恕晚辈难能从命。”
岐天魔尊那是何许人也，上古时期家喻户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狠角色。那时的妖魔邪祟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过家家，皆是实打实的嗜血残暴之徒，崇尚武力，以武威尊，自负不已。今日为了一个睥睨众生的尊位，内斗不止；明日为了一块新鲜土地，干戈大动，血流千里，伏尸百万。打来打去，没个完了。
风铃海、苍吟海，与妖界、魔界接壤的两大海域因纷战常年呈现血红之色，妖人魔人的尸体浮在海面，无人收理，积聚的邪气魔气上冲云霄，下通海渊，霸道无情，方圆千里无一生物幸存。
惊扰了九天神仙，但那等乌烟瘴气之地谁也不愿涉足，任之由之几百年。而就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伴随着丰鸣山的九十九道惊雷，岐天魔尊降生了。
上古至今唯一一位百家认同，不容置疑的魔尊，似是与生俱来，这位魔尊身怀各种逆天异能，最出名的莫过于他那双黄金左眼与赤血右眼。
领教过他那双眼的人下场无外乎身死魂消，是以人们对他眼睛的说法众说纷纭，但最多停留在坐井观天，九牛一毛的地步，十分局限，说他的左眼能看穿世间万物，右眼执掌万物生死，遣词排句竟很有话本的影子。
百年来，妖魔两界内忧外患，打打杀杀不断，造就内部势力瓜分，大大小小并存，妖界奉“六尊”为首，掌控妖界所有资源；魔界杀出“五帝”，共同执掌魔界。
当然，这都是岐天崛起前的情景。
妖尊魔帝响当当的名声都是打出来的，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壮举何以扬名三界，何以震慑百家。岐天上位前也不例外，先弑“六尊”，后杀“五帝”，直搅妖魔大动脉，所有的势力群在他看来皆是小把戏，头部瓦解了，中端、尾末当即一拍而散。
岐天两脚深深嵌入妖魔两界的根基，悠悠众口未发先亡——
当之无愧，谁敢不服？
然而，这些只是岐天承君位的开胃菜。
任他妖魔两界如何风云巨变，内斗是次要，神魔之争才是真正主场。
为此，岐天干了件神愤人妒之事，他把某些神仙赶到凡间，把凡人带到天上，封住所有天门，斩断天界与人界的联系。
那些神仙想回去，还被岐天座下护法粗鄙地取笑：“小小神仙，也敢见我们凡人大爷？”而那些凡人呢，并不想回去，甚至还想接自己的家人上来。
但九重天仙灵之气浓稠，凡人之躯难以承受，天上诸神为保全他们性命，通通点化成仙。
两场战役，大获全胜。
岐天事了拂衣去，转头去了某个山咔咔不见踪迹，再次现身，便是在三界最著名的不周山之战。诸天古神陨落，妖魔凋零，九九八十一重结界永生永世将他封印在不周山巅。
这红瞳倘若真是岐天魔尊的右眼，那这封印便万万不能破，万年的戾气还不知怎么厚重，放出来还得了，三界还要不要太平了。
不出意料，他这一句话把三人兴致扰乱，那白衣鬼差转脸向他，脸上的五官放大一倍不止，声音拔高数倍：“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白衣鬼身子不动，一截脖子翻转伸长，狰狞的脸逼至柳鸣舟眼前，七肆“啊”了一声：“好丑的鬼！”
丑？那鬼的脸几乎要贴在柳鸣舟脸上，鬼气轩然，确实不美。
但相比“丑陋”，“可骇”这个词更适合形容这只白衣鬼凸出来的脸。青绿色的瞳孔填满整个眼眶，不留一丝眼白，鼻子处凿空垂下两绺毛发，嘴巴外形酷似长满钟乳石的山洞。
在鬼界当差的鬼，相貌便是它们的一部分武器，千奇百怪，变幻自如。
通常它们会借鉴死人惨死之状用作自己的外形，变来变去，当然是越恐怖越好。
同僚之间还要互相比拼谁的皮囊最丑最吓人，分出三六九等。正常人的眼光说好看，那就是“丑”，是在骂它；说丑，那就是“好看”，是在夸它。
所以白衣鬼在听到七肆的话后不怒反笑，缩回脖子，两手捧着脸“合合”地笑：“啊呀呀，做什么夸人家！正生气着呢，讨厌！”
柳鸣舟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没出息！”骂了这句，黑衣鬼差扯下面孔，露出一团黑烟，对着柳鸣舟嘻嘻笑道，“在鬼界向来是身不由己，你不要也得要！嘻嘻嘻！！！嘻嘻嘻！！！”
魔音绕耳，比之“花泓”的笑声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强扭的瓜不甜，柳鸣舟也只好祭出和光剑，正色道：“那就破例一次。”
雪亮的锋芒照得两位鬼差连连挡脸。
七肆躲他身后，眼神闪了闪：“道长哥哥打他们，打倒这两个丑八怪！”
两个“丑八怪”相视一眼，戾气大涨，立刻化烟，齐声说：“找死！”
他们冲来时，柳鸣舟挺剑而起，蓝光扫过，打散了两团烟；黑白二鬼恼羞成怒，再欲出招，余容道：“退下。”
那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威压，黑白二鬼不敢顶撞他，果然悻悻地退场。
余容眉眼冷了几分，也拖带出几分审视的意味盯着柳鸣舟：“为什么不？你是担心两剑融合之后，拿不回和光？大可放心好了，双剑独立久矣，随时能分化出来。”
这并不在柳鸣舟担心的范围，他关注的只是魔之右眼会带来的后果，见余容这般淡定，心想他莫非觉得岐天被封印在不周山，一只眼睛掀不起风浪，不足为惧？
恰恰相反，魔眼听命于岐天，且与之共感，一旦封印解除岐天轻而易举就能通过这只眼睛感知外界，甚至产生联系。他被封印了几万年，脾性估计好不到哪去，后果可想而知。
柳鸣舟转念一想，余容心思深沉，不会想不到这些，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是另有打算。
——莫不是在鬼界待久了，生出怨气，要报复三界？
柳鸣舟念及此，旁敲侧击地问道：“岐天右眼魔气浩瀚，无与伦比，封印万年，魔气积聚如山，一经放出必是横扫千军，前辈难道能保证它不会危害旁人？”
余容垂眸看他的剑：“不用你顾虑，我自有方法应对。”
柳鸣舟：“好，即便是这样，前辈会用这只眼睛做什么？”
余容一手握着“同尘”，一手摩挲着忘川木，似乎有在揣测柳鸣舟拒绝他的可能原因：“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我对三界不感兴趣，我需要这眼睛只不过是想驱散我体内的另一个元神。”
“另一个元神？”
元神是修道者的本源灵魂，随着不断的修炼，元神日益凝练壮大，便可超脱六道轮回，脱离肉身，不死不灭。正常来讲，修道者体内只会有一个元神，绝无可能多出一个。
正当柳鸣舟想问什么的时候，他脚下的空间再次变幻。
穿云裂石般冬雪的气息扑向四面星辰，寒气自上而下罩来。
柳鸣舟抬眼望去，天幕竟噼里啪啦鞭炮一样炸裂成无数桃色明艳的泡沫，刹那间似有一股吸力将七肆卷入桃红泡影中，只听他喊了声“道长哥哥”，身形拉长带过白色残影，挤压着泡沫，消融不见。
“阿肆！”柳鸣舟急得喊上一声，飞手捞了个空，一朵桃花花瓣却不知从哪落下，沾在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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